说起这次车祸,最大的受益人其实是江达威。
这家伙住进随家以后过起了皇帝般的生活。老太太看他坐在轮椅上那个心疼啊,怕他吃不饱又怕他吃不好,短短一个下午,老太太来他屋给他送了三次冰淇淋,一个水果拼盘,甚至还用空气炸锅给他烤了一盘鸡翅。
随云鹤以前跟老太太提议说找个住家保姆,结果老太太当他面行云流水地打了一套咏春拳,拳风从他耳边呼啸而过,仿佛要将空气破开,气势如虹!随云鹤吓得连连后退,再也没提过找保姆的事儿。
平时老太太一个人在家无聊得很,去远一点的地方又怕家里担心,所以她一般都在家附近遛达,去稍远一点的地方就骑个小电驴,日子过得也挺逍遥。
现在不一样了,家里有点人气了,老太太弯也不出去遛了,三五不时去投喂江达威,闲下来就把去年没织完的毛衣拿出来接着织。
既然决定了回诊所上班江达威自然也要有所准备,他就地取材去随月升的房间找了一些以前的专业书复习。老太太不知道江达威在外面那些邪门歪道的生意,一直以为江达威在随月升的诊所上班呢,看江达威这学习劲头被他学无止境的态度深深打动。
江奶奶总抱怨江达威不靠谱,这不挺踏实上进一孩子嘛。
随月升不喜欢开车,不但不喜欢,甚至有一点讨厌。
为了接龚舟下班他特意去洗了车,连内饰都一起洗了。不知道工人用的什么清洗剂,洗完后车里一股淡淡的薄荷香,挺好闻的。
他是五点下班,开车过去25分钟左右,正好赶上龚舟下班。
担心龚舟看不到他,随月升到的时候特意给龚舟发了微信,跟他说自己停在斜对面的大槐树下面。
龚舟秒回:我今天要加班,别等我了,早点回家。
随月升想,到都到了也不在乎多等一会儿,便问他:加到几点?
龚舟回:不确定,应该会很晚,回去吧。
随月升不介意多等一会儿,但这个不确定就有点麻烦了。一番思想斗争过后随月升还是决定留下来等,但他不想给龚舟造成心理负担就没提自己还在外面等的事儿。
七点……
八点……
天色渐渐暗下来,随月升担心看不清特意下车走到大门旁边花坛的位置,坐在上面一边玩手机一边等。
九点……
随月升点了外卖,蹲在地上吃完接着等。
十点……
大马路上车辆开始减少,经过的路人也变得寥寥无几,周遭开始安静下来。
保安室里,一双眼睛一直关注着他。
从随月升朝门口走过来的那刻邓旌旗已经注意到这个穿白T恤的男生了,没办法,帅得太显眼了,颜值和身材都和整个市局公认的局草龚副队不分伯仲。他一直低头看手机,听到脚步声或者说话声就抬头看看,看样子像是在等人。
后来或许是手机没啥电了,他收起手机起身,在路灯下不疾不徐地散起步来。
十一点,突然开始起风了。
约莫半小时后,淅沥沥的小雨落下来了。
邓旌旗跑过去邀请他到保安室避雨。
“你是不是在等人啊,我见你在那待几个小时了。”
随月升回答:“我接朋友下班。”
“他还没下班啊?”
“嗯。能者多劳吧。”
哟,夸得这么直白他朋友得多厉害。邓旌旗有些好奇的问他:“你朋友是谁啊,我在这干十几二十年了,局里大部分警官我都认识。”
“龚舟,刑侦支队的。”
邓旌旗“哦”一声拍大腿,“原来是龚副队啊,他是挺厉害的,连局长都夸他呢。”
不过他记得龚副队好像四点多出去了就没有回来啊。
“这么晚了,龚副队出完外勤还回来啊?”
随月升一怔:“他…出外勤去了啊?”
邓旌旗:“是啊,四点多就出去了,这个点应该不会再回来了。”
原来不用他接是这个意思,是他会错意了。
随月升起身跟邓旌旗告别:“我搞错了以为他是在里面加班呢。谢谢您让我进来避雨,我回去了啊大叔。”
“唉等等,”邓旌旗拿了把雨伞给他,指指外面,“下大了。”
下午两点十分,金河路派出所接到报案,红湖嘉年小区发生命案,有户人家母子三人先后坠楼。
民警接警后立马赶到了现场。
赵铭是个五十多岁的老警察了,从警几十年见过的命案现场不计其数,但今天的现场连他都觉得生理不适。
如果要用一个词来形容命案现场,“惨不忍睹”这词可能最适合也最真实。
真的惨到不忍多看一眼。大人脑浆迸裂,白的红的流了一地,但躯体还算完整,勉强能看。两个小的则完全看不了,尤其是最小的那个,脑袋像西瓜一样摔得稀烂,躯干被拍扁,严格来说已经不能称为尸体只能称为一摊肉泥了。
看门的保安大叔也是这个小区的业主,据他介绍,坠楼女子名叫尹薇,30出头,住B栋32楼,一家四口,大女儿3岁多,小女儿才出生不久。尹薇的母亲这个月才从河南老家上来,伺候她坐月子顺便帮忙照看两个小的。
据大叔讲述,尹薇的母亲来到小区门口准备外出时看到好多人往A、B栋的方向跑,像是发生了什么大事,她便折回去跟上大家想一起去看看热闹,到了自家楼下才知道有人跳楼了,等她拨开人群挤到最前面,赫然发现躺在地上的正是她的女儿和两个外孙。
老太太当场晕倒被救护车拉走了。
有围观群众将现场惨照未打码就发到抖音上,迅速冲上了抖音热榜。一时间谣言四起众说纷纭,真真假假难辨虚实,热度之高连在外地开会的江波都知道了。
江波指示刑侦立即介入,溯本清源以正视听。龚舟接到指示后立即带队前往调查。
很快他们就找到了第一个目击者。
据她讲述,当时她正从楼下经过,突然面前咚的一声闷响,pia的一下什么东西打在了她的脚背上,她还没看清是什么紧接着不远的地方接连响起了第二声、第三声。
“打在我脚背上的是那个小孩子的手,吓得我魂都要掉了。”
结束对目击者的问询后龚舟紧接着来到了死者家中。
在死者卧室的床头柜里龚舟发现了治疗抑郁症的西酞普兰和治疗精分的奥氮平,通过对死者丈夫周铁的询问,确系死者生前服用。
为了进一步证实,龚舟又马不停蹄赶去尹薇以前就诊的医院调取了尹薇的病历。
病历显示尹薇初次就诊是在2020年4月,她被诊断为产后抑郁,2023年2月停止用药,原因是她怀孕了。怀孕后没有再就诊的记录,现在床头柜中的药是以前留下来的。
龚舟问周铁最近是否见过尹薇服用这些药物,周铁给了肯定的答复。
毫无疑问,尹薇抑郁症复发了,也或许她根本就没有好过。
再结合监控显示周铁早上离家后无他人进入这一情况,警方初步排除了刑事犯罪的可能。
由于要了解案发前的一些情况龚舟安排唐呦呦一直守在医院等尹薇的母亲醒来。
六点多老太太终于醒过来了,但问话进展得并不顺利,老太太不知道是不是被吓傻了眼睛盯着天花板一动不动,无论唐呦呦跟她说什么她都没反应。
唐呦呦生怕老太太也出问题赶紧找来医生,医生查看一番后说她身体没毛病,可能是受了刺激暂时不想开口说话。
唐呦呦只能在病房陪她干熬着。
龚舟那边忙完后一直没收到唐呦呦的信息,打电话给她问进展如何,唐呦呦大倒苦水,龚舟只得亲自过去一趟。
和唐呦呦一样,龚舟也是说破了嘴皮子也没得到一点反应,问询的事不得不暂时搁置。
周铁处理老婆孩子的后事去了,尹薇的父亲在广州打工正在赶来的路上,老太太只能由警方先照看着。
龚舟让唐呦呦回去休息明早来接班,这丫头平时受了老大不少照拂也知道反过来心疼人了,大手一挥:“我年轻,让我来!”
龚舟:……
作为一个关爱下属的37岁领导龚舟能怎么办,当然是满足她的愿望。
“好的,年轻人!”
不管老太太听不听得进去龚舟临走时还是安慰她道:“您要保重身体,早点好起来。周铁现在忙不能来看您,您有什么需要的就跟我们这位小同志说。”
一直像木偶一样的老太太突然从床上暴起,双手握拳将床锤得啪啪响,大声喊道:“是他!就是他!就是因为他我小薇才干了傻事,他就是杀人犯!刽子手!”
唐呦呦赶紧过去安抚她,老太太像一头暴怒的猛兽一把将她推出几米远,一边下床一边叫嚣着,“我要去杀了那个畜生,都是他,都是他!”
龚舟过去拉她,老太太拳脚乱踢,推嚷中打到了龚舟上着夹板的小拇指,都说十指连心,龚舟痛得头皮神经发麻。
别看老太太年纪大,但常年干活的农村妇女力量不容小觑。龚舟和唐呦呦一起才制住了她。
老太太声泪俱下:“有坏人你们不去抓反而守着我这个老太婆,没天理啊呜呜呜……”
没有人能对别人的痛苦感同身受,龚舟唯一能做的就是让老太太尽情发泄。
等老太太发泄够了,人也累了,瘫坐在地上小声呜咽。
唐呦呦走过去尝试着跟她交流。
“您刚才说周铁是凶手,为什么?能仔细跟我们说说么。”
老太太反问她:“我说了你们就会抓他吗?”
唐呦呦如实回答:“这个要具体情况具体分析。”
老太太嗤笑一声,在她看来这种回答就是打官腔,没任何意义,但除此之外她好像也别无他法了。
老太太接下来的一番话揭露了尹薇短暂而又悲惨的一生。
“小薇是我唯一的女儿,她从小就聪明伶俐,长得也水灵,初中已经出落得落落大方,高中那阵追她的人很多但她一个都没理会,专心学习,终于高分考上了复旦大学。我和她爸爸都是农民,省吃俭用供她上学,她也没让我们失望,年年拿奖学金,一毕业就进入了一家大公司。和她一起进入那家公司的还有她的一个同学,就是周铁。”
“周铁人长得一般,但脑子聪明,进公司一年就被提成了主管。有一次小薇被老员工欺负,他站出来仗义执言,小薇为了表示感谢请他吃了一顿饭,从那以后周铁就开始追求小薇,对她嘘寒问暖,无微不至,差不多追了快两年小薇才答应和他在一起。19年那个时候小薇事业刚有起步,马上要被提成主管了,但这时候两人不小心有了孩子,小薇想打掉晚一点再要但周铁不让,还擅作主张给亲朋好友发了喜帖,小薇不得不暂时离开工作岗位,结婚生子。”
“生完孩子后小薇回公司上班,人事却告诉她周铁已经跳槽到其他公司,并且一并给她办了离职。小薇回家找周铁对质,周铁说他跳到了一家更好的公司,工资翻倍,足以承担一家人的开销,给她办离职是觉得孩子还小需要母亲陪伴。”
“两人吵得很厉害,小薇就是从那时候起精神状态不好的。有一次我在卧室带小孩,出来看见她在阳台上用头撞墙,我一看这样下去可不行,就强制带她去看了心理医生。医生说她产后抑郁亲人要多关爱她,我就去找周铁谈了。周铁承诺孩子上幼儿园了就让她出去上班。”
“在心理医生的帮助下小薇的情况渐渐好转,眼见大宝就要到上幼儿园的年龄了她却发现自己竟然又怀上了。她想不通她一直都有吃避孕药怎么还会怀上,后来发现是周铁偷偷把药换掉了。”
“周铁的母亲既封建又迷信。她一直想要个孙子,跑去算命,算命先生跟她说二胎肯定是个男孩。知道小薇又怀孕的消息后她高兴坏了,特意从老家赶来伺候。小薇不想要孩子,去医院想偷偷打掉,没想到老太太悄无声息地一直跟在后面,等到小薇要进手术室的时候她突然跳出来跪在手术室门口,苦苦哀求小薇把孩子生下来,医生都被吓到了,让他们商量好再做决定。小薇和老太太僵持了半天,最后还是心软答应了。”
“小薇二胎怀得很不容易,孕吐严重到甚至吐血,就这样老太太还坚持让她生。等到小薇千辛万苦生下来,老太太一看又是女儿,第二天就买票回老家了。”
“老太太的态度深深伤害了小薇,她又开始变得沉默。昨天周铁出门时把手机落家里了,小薇趁机翻看了他的手机,发现他在微信上同时和十几个女人暧昧,还有一个长期包养的情妇,看聊天记录,两人在小薇怀大宝的时候就搞在一起了。”
“周铁回来取手机,我以为他们又要吵架的,结果小薇很平静的把手机递给他,我感觉不对劲便一直寸步不离的守着她。中午我见她带着小宝在午睡,正好大宝也睡着了,便想趁这个间隙去给小宝买尿不湿。谁知道我前脚刚走她后脚就……她怎么这么傻…我的小薇啊啊啊…”
唐呦呦听完一声唏嘘,这种情况很难办,周铁在这起案件中的角色是导火索,他对尹薇造成了巨大的心理伤害,但没有造成任何身体上的伤害,很难给他定罪。
凌晨一点,龚舟打车回到小区。他没有回家,而是去对面便利店买了瓶啤酒,来到随月升正在装修的诊所门口坐了下来。
他心里难受,为什么有人千辛万苦得到了却不珍惜,而他却只能千辛万苦推开自己喜欢的人。
他也很想来上一句老太太的“没天理”。
那个能把东北同学喝趴下的龚舟,今天被一瓶啤酒放倒了,这大概就是“酒不醉人人自醉,举杯浇愁愁更愁”吧。
龚舟拎着空酒瓶歪歪扭扭往家走,幽幽月光,踽踽独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