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骗了沧洲。
九疑峰畔二江前,恋阙思乡日抵年。
这句诗不是我娘告诉我的,我没有爹娘,祭司捡到我的时候,我还是个婴儿,孤零零躺在地上,不哭也不闹。
我是中原人,祭司便给我取了这个名字,他说我总有一天会回到那里。
我原是不信的,我与中原并无留恋,又怎会回到那里。
祭司只是笑笑,并不说话。
他常常说一些舍头去尾的话,我却总以为他在糊弄人。
苗疆人都信他的话。
后来,在他死的时候,留下了一则预言。
凤凰神降世,以神火燃尽奸恶,造福世间,救苗疆一族于迷途。
祭司善卜,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情,对于这则预言,人们深信不疑。
于是,新祭司上任之时,宣布我是神的指引者,只有将我献祭,才能让神满意。
人们深信不疑。
祭司捡回我一个外人,他们虽觉奇怪,却也并未说什么。
如今新祭司道出真相,他们自然也明白了祭司的用意。
大家都很满意这个结果,我被新祭司带回了他的住处。
他将要为我洗去污秽,以最洁净之身献祭凤凰神。
这是谎言,他骗了所有人。
我是中原人,怎么可能指引苗疆人信仰的神明。
祭司收留我,也从不是因为这种原因。
“季阙,你当然跟神明没有半点关系,你不过是他从山里捡回来的弃婴。”
“哦,你说那个老东西,是我杀的又怎么样?”
“他每天除了神神叨叨,还会干什么?!”
“他不配成为祭司,只有我,才能带着苗疆成为最强,而不是一辈子呆在这个山沟里!”
“蛊虫的滋味怎么样,很恨我吧哈哈哈哈,恨吧,恨意越强,炼成的蛊人毒性才越大。”
“真是没有看错你,被蛊虫噬咬了那么久,还能活下来,你会成为我的最好的武器。”
……
夜冥喜欢说话,他把我扔进万毒窟之后,常常在外面自言自语。
我知道,他已经疯了。
我原本是不会用蛊毒的,祭司没有教我这种东西。
他说我不适合蛊毒这种招数。
但在毒窟的一年多,我看遍了所有蛊虫,牢牢记住它们的毒性和噬咬在身上的感觉。
蚀骨蛊会钻进骨头里,腐蚀人的骨骼,只剩下一堆血肉。
血引蛊会不断吸食人的血液,直到那人变成一具干尸。
五绝蛊能让人五感尽失,察觉不到外界的任何动静。
幻蛊将人拖入无尽噩梦,一层一层,宛如身在地狱,不得解脱。
……
我不会死,但我也不算活着。
皮肤里面是蠕动的蛊虫,皮肤外面是疯狂噬咬的蛇蝎飞虫。
我的痛觉一寸寸麻木,又重新清醒。
我也疯了。
他杀了祭司,所以我也要杀了他。
夜冥没有想到,在被万毒噬咬的情况下,我居然能够学会控制它们。
他苦苦修炼了这么久的邪术,竟还比不上一个自学成才的中原人。
我计划了足足百日,每一日,毒虫都将那锁链腐蚀一点,到第一百天的时候,锁链终于断掉。
他又站在毒窟之外自言自语,说着那些疯癫的话,他真可怜,这些话只能说给我听。
在他走后,我从毒窟里逃出来,带走了一些衣物和蛊虫,一路北上。
我从南疆一路逃到了中原。
途中,我遇到有人说要救我,结果却是把我的消息卖给了来抓我的人。
于是,他和来追我的人都成为了毒虫的饲料。
苗疆人愚昧,中原人狡诈,他们都该死。
我虽杀了他们,却也受了伤,我拖着伤逃至山野,躲进了一个山洞里。
在那里,我的伤慢慢养好,但我发现,我的身体里,居然还有蛊。
是夜冥留下的。
他果然还留着后手。
一旦我离开苗疆,这蛊虫便被激活。
这蛊平日不会影响我,却会在每个月圆之日让我疼痛难耐,如万蛊噬心。
我跑到雪中躺下,雪下得很大,我被冻得麻木,竟能将疼痛缓解一二。
先开始还感觉冷,后面就暖和起来。
我自幼在南方长大,没有见过雪,自然也不知道我当时是要被冻死了。
我在蛊毒的疼痛和漫天大雪的覆盖中昏了过去。
再醒来时,我在一个中原女子的怀里,她救了我,但我却给她下了蛊。
我想起来祭司曾给我讲的《农夫与蛇》的故事。
我就是那条恩将仇报的毒蛇。
她长得如同神女一般,我虽没见过神女,但总觉得应当就是她这样。
她越好,我便越是羞愧。
我这样的人,怎么配倾心于她。
直到后来,我发现她并不如外表那般清冷寡欲,她也会杀人,手中也沾着鲜血。
观音面,蛇蝎心。
她这双手不应做这样脏的事。
她只要坐于高台就好,我来做她的蛇蝎。
我不过卑微毒物,能引来神女从高处垂落的一缕目光,已是万幸。
可我没想到,神女竟也会为我动心。
她随我回了苗疆,虽然我的毒被她解了,但她说要替我报仇。
她如同预言那般,用神火烧尽污秽。
苗疆的人都将她视若神明。
我的神明不止救我,她还要救世人。
祭司走后,这里就成为了炼狱,沧洲又一步一步让这里重返我的人间。
这里的人善毒,心思却单纯,听风便是风,听雨便是雨。
我对这些人恨不起来,但也实在无法对这些旁观者心存善意。
我们走的前一天,沧洲和我去了毒窟,那个折磨我无数个日夜的地方。
现在,夜冥在我从前的位置,变成了一滩残存气息的烂肉。
在沧洲的面前,我露出害怕的模样。
她将我轻轻抱住,用手遮住我的眼,我看到,她眼里的心疼和厌恶。
每每看到她为我多显出一分情绪,我便多动心一分。
我亲手将他一刀刀剁成碎肉,我的情绪有些失控,反应过来时,沧洲含笑看着我。
即使知道她也爱我,可我还是有些忐忑。
她用帕子将我的手擦干净,亲吻了我的额。
我的心安定下来。
一场火烧尽了这里,从此再无毒窟。
她带我离开了这里,她说,她因我留在此处,但这里不是个久留的好地方。
我很开心,她又变成了我一个人的神明。
我此生唯一的信仰将我亲手杀死,于是我救赎,我欢喜,我不负此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