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边的夕阳将苍穹般的蓝天染上了一抹红色,给即将到来的寒冬染上了一丝暖色调,日夜更迭,是希望还是落幕,总呈现出各人的悲喜。
周祀景在学校一直帮着苏婧补习她的功课,而苏庭琛经过了几天的研究和探讨,对病情充分了解后,才决定前去给周耀松看诊。
他只身来到了中心医院,周恒应和中心医院的院长还有主治医师已经等候在了重症监护室门口。
在见到他们后,苏庭琛只是淡然地打了个招呼。
但是中心医院的医生们却很是激动,他们居然能够在自己的单位见到了神之一手!那个被写在他们医学教科书上的神话!
就连院长也难掩兴奋之色,连忙迎了上去,“苏院长您好,欢迎您莅临我院指导。”
苏庭琛面色凝重地摆了摆手,“客气,劳烦您带我进去看一下患者吧。”
鉴于一个医者的本能,周耀松的病情已经是不能再拖了,需要争分夺秒,这些虚无缥缈的欢迎仪式能免则免,多一分钟耽误的不是他,而是病人。
目送着苏庭琛进去后,周恒应僵硬的肩才慢慢地放松下来,他心中有愧,只是没想到苏庭琛真的履行了和他儿子的诺言,前来给他们周家人看诊。
这样大逆不道的决定,想来他也承受了很大的心理压力。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半个小时后,苏庭琛才走出了重症病房,身上还穿着无菌服。
他迈着沉重的步伐,走到周恒应的面前,缓缓地摘下口罩,脸上是难以言喻的沉重。
“你父亲,没有生的意志。”他语重心长地说。
周恒应沉着冷静,看不出一点情绪,声音低沉地问:“是...救不了的意思吗?”
苏庭琛摇了摇头,“以这里的医疗条件,足以让你父亲苏醒过来,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你父亲自己没有生的意志,如果现在将机器都撤掉,他就会马上去世。”
“你说什么?!”周恒应听到这话,脸上才浮现出一丝惊讶之色。
他没想过让父亲就这么去世,所以才会在国内外求医,但是父亲渐渐地昏迷不醒,他只好将他安置在敬新医院之外最好的中心医院里,靠着机器维持他的生命。
只是没想到,竟然是父亲自己不想活了。
他这一生罪孽深重,周家一切悲剧的源头都是因为他,想来也是想通过这种方式来结束自己的一生吧。
苏庭琛眼底藏着一丝同情,他发出一声长叹,抬手拍了拍周恒应的右边臂膀。
“咱们两家的恩怨,就此结束吧....”
这句话有多沉重,只有他和周恒应能够体会。
这二十年来,苏家和周家都没有多好受,一个承受着丧亲之痛还要一直背负着仇恨和遗训,一个一直背负着愧疚和不安,最终获得两败俱伤。
周家在这二十年之后,竟只剩下了周恒应和他的两个儿子,自食恶果何其悲哀。
而苏家,虽然背负着仇恨,但是苏庭琛和苏庭逸家庭圆满过得幸福。
苏庭琛作为苏家的家主,既然能够主动说放下,那么说明他心中的恨也在此刻放下了。
周恒应露出了凄惨的笑意,一股酸意涌上了他的心头,他瘫坐在椅子上捂面哭泣。
这一次,他才有了如释负重的感觉。
偌大空旷的家属等候室里,回荡着的是他啜泣的声音。
苏庭琛不语,心里也十分压抑地坐在他的另一边,他仰头看着天花板,思绪万千。
爸,妈,如果你们在天有灵,一定在责怪我的不孝吧......
可是斗了二十年,我也累了,周家已经以命偿命了,那就让一切,都终结在今天吧....
两个当家主事的男人,在这一刻都为自己的家族释怀了。
苏婧和周祀景也知道今天看诊的事,临近放学的时候,周祀景就收到了父亲发来的信息。
【我已经派人去接你,来送你爷爷最后一程吧。】
这条信息,就像一个闷雷砸在了周祀景的身上,令他浑身僵硬酥麻,难以自持。
这一天,终究还是来了。
见他神色怪异,看着手表目光出神,她好奇地凑上去看了看。
一时间,她也愣住了。
爸爸今天去看诊了,难道,就连他也没办法诊治了吗....
“周祀景......”她目光关切地凝视着周祀景。
周祀景慌乱地回过神来,将心中的悲伤藏在眼底。
“我没事。”他扯出了一个僵硬的笑,淡淡地说。
但是巨大的悲伤就像阴郁的天气般将他笼罩,几乎快要透不过气。
下课铃声响后,周祀景迅速抓起书包站起身。
但是被苏婧拽住了,“我跟你一起去,我爸爸肯定也还在那里。”
说着,两人一起匆忙地跑出了教室。
来到医院后,他们忙乱的步伐停止在了重症监护室门口。
远远地就看见他们的父亲坐在那里。
两个人的身影,都显得是那么的落寞。
见到孩子们来了之后,他们才缓缓地站了起来。
“阿景,过来吧。”周恒应轻抬起头,向周祀景招了招。
看到父亲沉重的神色,周祀景顿在了原地,木僵地迈不动步伐。
苏婧在一旁见他愣住不动,伸手轻推了一下他的背,“快去吧,你爷爷还在等你。”
周祀景犹豫地看着她,眼眸里是再也抑制不住的悲伤。
他缓慢地一步一步走到了周恒应的面前。
“爸,叔叔。”他礼貌地点了下头,对苏庭琛也打了声招呼。
“你哥在回来的路上了,你先进去....”周恒应说着,轻抚了一下他的肩膀,说:“去和你爷爷说说话吧。”
周祀景第一次在父亲脸上看到这样沉重的表情,他透过玻璃窗看了看病房内插着管子睡得正香的爷爷,紧咬着牙关,忍住想哭的冲动。
他虽心智成熟,可到底还是少年,在这样面对离别的时候,依然脆弱得像个小孩。
苏婧默默地走到了苏庭琛身边,担心地握住了他的手臂,望了望他。
苏庭琛回应了她一个安心的眼神,宽慰地轻拍了一下她的手。
他们看着周祀景换上了无菌服,慢慢地走进了病房内。
寂静隔音的病房里,只有医疗器械运转的声音,和周耀松带着氧气罩呼吸的声音。
“爷爷,我是阿景,我来看您了。”周祀景喉咙沙哑,艰难地开口。
“您睡了这么久,该醒醒看看我了。”
“能不能......睁眼再看看我...”
他握着爷爷的手,压抑的情绪在此刻如同决堤般汹涌,泪水从他的眼眶溢出,打湿了口罩。
“以前您可是连药都不愿意吃,现在插着这么多管子,您一定很难受吧...”
周耀松已经瘦得只剩下骨相,就连插在他身上的管子,都快比他的手臂粗了。
“您放心,我一定好好保管您交给我的东西....”
“您就,安心地离开吧...”
说出这句话,周祀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他难以接受地将头靠在了爷爷的手臂上,感受着爷爷身上最后的温度。
苏婧站在玻璃窗外看着这一幕,不禁也湿润了眼眶,这种悲痛的离别,哪怕不是亲身体会,也依然让人感同身受。
她回头走回到苏庭琛身边坐下,眼神复杂地看着他。
她从来没仔细地看过爸爸的脸庞,现在才发现,他脸上布满忧愁原来是这样的。
“婧婧,你会怪爸爸想结束这一切吗?”苏庭琛语气怅然,像是沉淀了许久的哀愁在这一刻焕然释放了一般。
如果是之前,苏婧也许会觉得这种仇恨不能轻易放下。
可是现在,她看着病房里抽泣着的周祀景,又看了看周恒应一直凝望着病房里的落寞背影,最后目光停留在了自己父亲忧愁落寞的脸上。
她扯出了一个笑意,故作轻松地说:“爸爸,他们已经付出代价了,我们接下来就过好我们的幸福生活吧。”
在这场漫长的博弈里,没有赢家,每个人都为此付出了惨痛的代价。
“你爷爷奶奶在九泉之下,应该很生气吧。”苏庭琛不着痕迹地抹去眼角的湿意。
苏婧心疼地看在眼里,胸口也泛着沉闷的心酸,她神情依旧装作轻松地模样,俏皮地说:“大不了以后逢年过节,咱们一家人都去给爷爷奶奶磕头,祈求他们原谅。”
说着,她沉吟地握住了苏庭琛的手,“爸爸,我希望你也可以幸福。”
这个沉重的决定她也知道意味着什么,可是最终束缚住的只有她父亲自己。
爷爷奶奶的遗训一直以来就像牢笼般将她父亲笼罩在其中,令他放不下仇恨也无法解脱。
他将自己所有的爱都给予了陈元青和她,让她们过得幸福自在。
可是最终,只有他自己在这种幸福之下活得愧疚,折磨着自己。
无论如何,苏婧此时都觉得,既然一切的始作俑者都付出了代价,那么她的家人也应该放过自己,去追求自己的幸福。
苏庭琛动容地看着自己的女儿,目光灼灼,在苏婧澄澈的目光里,他竟有一种灵魂得到了洗涤的感觉,他心中那一块曾经枯萎过的地方,如今仿佛重新焕发出了光彩。
他们又默契地相视而笑,这一瞬间,所有的悲痛和纠结都在苏庭琛心中随风飘去。
恍然间,一个带着半框眼睛,身穿深蓝色西装的男人疾步走了进来。
“爸!”
周恒应闻声转过身来,脸上沉重的神色缓解了许多。
“瑾成啊,你来啦。”
周瑾成走到了他面前,又看着苏庭琛微微点了下头。
“既然你们一家人都到了,那我和我女儿就先走一步了。”苏庭琛开口说道。
周恒应眼含感激和愧疚,走到了他的面前,伸出了右手说道:“难为你跑这一趟了,以后有需要的地方,周家万死不辞。”
看着他的手,苏庭琛眼神复杂,停滞了一会儿后,才慢慢握了上去。
两人的手就在半空中紧紧握住,苏周两家的恩怨,就此终结。
送走了苏庭琛父女后,周恒应才长长地深吸了一口气,又轻轻地吐了出来。
他神情再次浮现出凝重的模样,看着周瑾年,语气哀愁,仿佛老了十岁一般。
“瑾年,待会儿你和弟弟一起送你爷爷最后一程吧....祀景还小,他不能独自承受。”
说着,他回头看着病房内,已经泪流满面地周祀景,眼神中饱含着心疼。
“爸,那您呢?”周瑾年声音低沉,一双黑瞳露着关切凝视着周恒应。
周恒应摆了摆手,语重心长地说:“我对他,无法原谅。”
虽然他是自己的父亲,但是如果不是他,母亲不会死,自己也不会一辈子都背负着私生子的骂名。
这么多年来,他所承受的一切不幸,都是他的父亲带来的。
这种刻进灵魂的创伤,他无法原谅。
哪怕周耀松后来给了他再多,将他的两个儿子视如己出般疼爱,都无法弥补曾经给他造成的伤害。
尽好孝道,报答养育之恩,让他在有生机的时候活着,在他临终的时候体面地送他离去,这就是周恒应在自己的极限里能做到的一切了。
周瑾年在主治医师的带领下,也走进了病房内。
他走到周祀景的身边,将手放在他的肩膀上。
“哥。”周祀景回头看着他,泪眼婆娑。
在看到他身后还站在医生的时候,再次颤抖着肩膀低头流下了泪水。
这次真的要离别了。
“爷爷,是我们不孝,没能将您留住,愿您下辈子过得安稳。”
周瑾年看着病床上的爷爷,将悲伤悉数隐藏在眼底,努力地作出坚强的模样。
他九岁带着弟弟来到周家,爷爷对他们就像对待亲孙子一样,给他们起名字,教他们读书写字,教他们为人处世。
这十多年来,周家从未苛待他们兄弟两人,将他们当成继承人培养,让他们也拥有了周氏未来的一切。
虽然爷爷亏欠了太多人,但是几乎把所有能给的爱都给了他和弟弟。
祀景几乎是在他身边长大的,和爷爷的感情最深,现在最难过的人,也是他。
主治医师走到病床前,操作了一下机器后,对着兄弟两人说:“现在你们可以把氧气罩拿开了,然后将他嘴里的管子取出。”
周瑾年走到了另一边,和周祀景对望着,看着他说:“别哭,别让爷爷担心。”
说完,他轻轻伸手,止不住颤抖地将爷爷脸上的氧气罩取了下来。
在氧气罩取下的那一瞬间,周耀松忽然开始大口喘息,胸口起伏剧烈。
周祀景忍痛地闭上了眼睛,怕爷爷痛苦太久,在医生的引导下不再迟疑地伸手将管子取了出来。
他紧闭着双眼,不忍心看着爷爷就这样离开。
慢慢地,周耀松的喘息渐渐变弱,没多久,连呼吸也渐渐停止了。
机器上的指数顿时变成了一条直线,发出了刺耳的声音。
苏庭琛和苏婧在回家的路上,身上也渲染着淡淡的哀愁。
一切结束得突然,让他们都毫无防备,因为怀着心思太久,结束之后,现在心中只剩一片迷茫。
而周家的后人,就要亲手将他们的爷爷送走了。
车辆行驶在宽阔的道路上,阴郁的天气凝结成霜,在片刻间,化作一片雪白从天空缥缈落下。
看着像棉絮一样落在车窗上的雪,苏婧轻声地呢喃着:“岁暮阴阳催短景,天涯霜雪霁寒宵...”
“爸爸,下雪了。”
“嗯,下雪了。”
初雪落下的这一天,带着湿意的寒风锥心入骨,夹杂着凄凉和悲痛。
当天晚上,周氏集团发出了讣告,宣布周耀松因病去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