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乾双手背过身去,颀长身影漆黑一团映在云皎月脚畔。
剑眉微挑,幽幽道,“可你之前还在感叹成衣铺该关。”
“难道不该关吗?”云皎月冷不丁反问。
她纤瘦身姿挺拔如松,目光带有一抹不容置疑。
高傲昂首。
灼灼视线紧盯陆乾,言语中都带着冰碴子,很较真。
“抛开大理寺暴增的案件不谈,我问你,这些日子,京都青楼是否生意更甚从前?”
“在过去一月,国库因青楼的税收,充盈了多少?”
“青楼女子的人数,是否有所上升?”
“附近州县的良家女子,被父母亲人强逼着卖进青楼的失足现象,有无严重?”
一连串冰冷无比的话从胸腔中传出。
云皎月眸子泛着寒星光泽,仿若置身于深不见底的深渊。
坦荡冷静注视着对方。
成衣铺推动京都女子审美喜好风向,这种行为乍看没什么。
可落到专干捞偏门生意经营青楼的人眼里,这股美服的邪风,能帮助她们吸引更多的客人,赚更多的银钱!
她们会把握这次机会,买下更多的女子。
还会给成衣铺砸银子,让她们变着花样,做出更多出格、可促进生意的衣裳。
得亏古代没有比基尼,否则那些做皮肉生意的奸商,做梦都能笑醒。
云皎月冷冷道,“我一向觉得,明面上能被人看到的,永远不会是最严重的事情。”
“女子被非礼,歹徒好歹还能被绳之以法。”
“可在青楼,只要老鸨将女子身契捏在手里,嫖客毁人清白,就不会有任何影响。”
陆乾漆如点墨的眼睛隐隐有些诧异,慢条斯理摩挲着大拇指上的玉扳指。
大齐国的青楼,分官营和私营。
官营青楼所得的银两,尽数都会上交充盈国库。
而私营青楼,税率非常高,几乎达到青楼经营收入的一半。
过去一月,青楼嫖客一掷千金。
京都及附近州县所有的青楼,上缴税款,竟然媲美整个江南地区去年一月的赋税收入。
崇明帝对这次青楼税收很满意,要不是他想借美服邪风之名打压姜王府,他不见得会出手整治。
然而崇明帝也不舍得整治太多。
起码青楼他没动,成衣铺倒是象征性地关了几家。
垂眸沉思,“我没想到你会想这么多。”
京都大多权贵之家,根本不会往深层去剖析事件。
他们锦衣玉食养尊处优,不太会放低身价,去和贫苦人家共情。
“武定侯,不是你没想到,而是你根本不关心这些问题。”
云皎月口吻极其平静,指出对方问题下的真实意图:
“你问我女子被侮辱,是否和衣裳穿太短太薄有关。”
“其实是希望我明白,女子被非礼一事,和灯节无关。”
“这样我就不会埋怨你和宋小侯爷,以必会发生在无辜女子身上的非礼案为代价,非要举办灯节,去对付自己的政敌。”
陆乾缄默不语。
算是承认了。
云皎月双手垂在身侧,气得点头,“果然如此……”
她心里头烦躁,对京都人吃人的厌恶现状,上了个台阶。
抬脚往膳房方向走去,要去找宋琰给人手法复位。
等手法复位后,她会提出第三个要宋琰做的要求。
过了今天,她和宋琰治疗腿疾的交易就能了结,他们之间可以不用再来往。
另外,宋琰若还感激她救下卫释,大可以将感激之情转移到帝师府上。
也算她这个做义女的,给陆崇尽孝。
蓝地龟背朵花绸对襟半臂里头,那身鹅黄色衫襦袖口随着快步要走的动作飘逸摇曳。
刚走两步,丝薄袖子就被陆乾牢牢拉住。
云皎月想从男人手里抽出衣袖,抽不出来。
再用蛮力,袖子会撕裂。
蹙眉,耐着性子道,“武定侯,你是还有什么事情?”
陆乾沉静自若,在温热暖光下,俊俏的容颜辨不清喜怒。
喊了一声云皎月的名字。
看人没反应,低沉道,“云皎月,你需要冷静。”
陆乾微突的喉结上下滚动,退了一步承认,“我和宋小侯爷硬要举办灯节,是不对。”
话锋一转,“可起码姜王被禁足了,西宁侯又闲职在家。”
“姜王被禁足,宁顾行身为拱卫司指挥使,无诏不得出京。这对祁长瑾搜集姜王府罪证,是大好事。”
“西宁侯闲职在家,他无法号召手底下的人替宋元清说话保命,对安远公主被殴打坠胎讨公道来说,也是好事。”
“我认为,举办灯节对我们所有人来说,都是利大于弊。”
云皎月神情有刹那间的恍惚。
是啊,除去灯节被侮辱的女子,除去被卖到青楼里的女子。
灯节过后的现状,对于她们来说皆大欢喜。
咬着下唇没再说话,她努力克制自己汹涌翻滚的心情。
在进京都之前,她的一念之差,不会到影响很多人。
而这次成衣铺减料衣裳,引起的一系列后果,她始料未及。
这一切,都是因为她想服妖而起。
无形的压力让她喘不过气,追问道,“西宁侯是怎么闲职在家的?”
陆乾嗓音微微哑,“外界都在传言,西宁侯府是为了让百姓继续议论宋驸马会被处死,这才极力劝我举办灯节分散民众注意力。”
云皎月睫毛轻颤,很快明白了。
陆乾平静无澜继续道,“我顺水推舟向陛下表明忠心,一口咬定是西宁侯劝我办的灯节。”
“这种言论,陛下不信。”
“不过他很高兴,只斥责了我几句。连西宁侯辩驳的话都没听完,就收了他的实权,让他在侯府反省。”
云皎月扯了扯嘴角。
崇明帝能不高兴和买账吗?
灯节一事,收拾了心腹大患,连带着处死宋元清一事,都从劣势转变为优势。
西宁侯闲职在家,等宋琰能站起来,受到陛下重用的就是他。
陆乾似乎看出云皎月的心理压力,轻声道:
“你无需将女子失去清白的罪责,揽在自己身上。”
“我的话虽然不好听,但是事实就是如此。”
“她们明知环境如此,明知有无赖小人的存在,也不肯稍稍委屈自己的衣着打扮。”
“爱美之心无错,可她们实在是没有能力保护自己,只能被迫承担被人非礼的风险。”
开解道,“这世上,人心叵测,不如意的事情太多。要是没有防范心,就是自己的问题了。”
陆乾自幼就是侯府子嗣,他至尊至贵。
看到的,接触到的,都是不亚于战场厮杀的斗争。
也不管云皎月听不听得进去。
习惯性以上位者的视角道,“另外,女子失足沦落进青楼,这事情,非寻常人可以掌控。”
“不过陛下倒是挺乐见其成青楼税收。你要是真气恼,不妨努力些。”
“等你能够站得高些,再高些……”
面容坚毅,像是想到什么不好的回忆。
沉声,“高到无人敢轻视,高到连陛下都不能左右。”
“这样你看不惯的事情,都能以一己之力护下。”
云皎月拧着眉头,奇怪盯着对方。
她不是自命不凡的人,没想蜉蝣撼大树。
她既没有主角光环,又没有足够的本领对抗这个根本难以撼动封建王朝。
如果有一天她想拼了命地反抗,放弃偏安一隅度过余生的想法。
那一定是她疯了。
“听你这口吻,是想有朝一日壮大武定侯府势力,壮大到连陛下都难以左右的地步?”
“武定侯,我看整个京都除了姜王府,你的狼子野心也不小。”
话音刚落,云皎月的心情已经平复不少。
她深深舒了口气。
除去面对帝师府还有祁长瑾以及三房的人以外,她在京都这阵子,过得还没在沙橘村快活。
额头上是在日光下站了许久,沁出来的细小汗珠。
直起背部,望着陆乾认真道,“我没有与虎谋皮的习惯,我也不爱争权夺势。”
“我来京都,一开始只是为了给我义姐看病。”
“所以……这次武定侯府去袁州的船,我就不上了。”
“多谢你愿意搭我一程。”
陆乾松开攥着对方袖子的手,明白对方依旧在为灯节的事情而生气。
顿了顿,“那你不去袁州了吗?”
云皎月摆摆手,没回答陆乾的话。
她去不去袁州,都没必要和其他人透露。
总归,她自己会想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