戌时圆月悬空,隐在乌云身后发出淡淡月光。
不知道为什么,云皎月觉得段家此刻显得异常安静。
耳畔只能听见身侧竹叶窸窣的声音,显然院子里头激烈的争吵声短暂停顿住。
忍不住在想,刚刚从堂屋一路走来,没有见到的家仆婢女。
是否就是此刻西院地上横七竖八躺着的尸体。
云皎月抬眸,和祁长瑾两人对视了一眼。
心知肚明。
能神不知鬼不觉杀掉那么多的下人,还能把尸体搬到一处。
那位京都权贵,不可能只带了四个武艺高强的随身侍从,
想到那位迟迟不到堂屋的段老爷,不出意外现在应该已经被杀。
段夫人去请段老爷,运气好些,知道发生了命案,能逃跑报官。
运气不好,今晚也得死。
云皎月呼吸焦灼,脑子在飞速运转。
竟然想不出任何可以和祁长瑾全身而退,外加将方娘从段家救出的方法。
屋子里逐渐又响起吵闹声。
声音震耳欲聋,方娘情绪失控。
隔着窗,一把将摆在窗边的摆设花瓶,倏地横扫到地上!
光滑的瓶身,清脆地,被砸成四分五裂。
她双眸赤红,恨意弥漫像要把人吞没。
怒视着,冷冷发问,“姜寻,我一双玉臂万人枕,我自甘堕落,还不都是你?不都是你们姜王府害的?!”
“我做人妾室也好,做妓也好,你有什么资格过问?”
“只要我能把你们全家都拉下马,我就算是死了,也心甘情愿!”
姜王府世子姜寻狠狠攥着方娘的手腕,很用力,忍着滔天怒意没把人手腕给折断!
一身墨绿色衣袍紧紧将方婉逼到墙角,外头的人隔着窗,再也看不见两个人的身影。
男人咬着牙,嫌恶和爱意在鹰隼的眼眸中,掺杂渗出。
上位者的威严裹挟着方婉。
失望说话,“方婉,我给过你机会!”
“朝堂上针锋相对,势必有输有赢。赢了的地位更上一层楼,输了的付出性命再正常不过。你爹只是被腰斩,起码不是凌迟!我父亲也算是看在当过亲家的面子上,给了他恩典。”
“还有,你娘大可以好好地当官妓,是她自己选择自尽。你没必要把责任,全都推卸到我姜王府身上!”
姜寻眸中冷意弥漫。
宽厚有力的右手!顿时掐住方婉纤细的脖颈!
像是想起了什么愤怒的事情。
“五年前,只要你愿意,你还是可以坐上我姜王府世子妃的位置!”
一字一句,“是你放着高贵的世子妃不做,想女承母罪,自己跑到沧州做妓!官妓当不了,就自己卖身。”
“要不是我念着和你往日真情实感的情分!”
“我绝不会待你如珍似宝,更不会在力所能及时,每每见你就满足你用香的喜好,由着你做事!”
掷地有声的话语传出院子外头。
云皎月嘴角抽了抽,关于腰斩和自尽的言论,这是什么渣男发言?
到底怎么说得出口?!
大概明白,方婉对于这位世子来说,就是曾经珍爱过的笼中鸟。
笼中之鸟,玩物而已。
只要方婉在他的可控范围内,不管要什么,他都任她折腾。
等到失控时,上位者享受滥用权力的欢愉,就成了故作的深情。
责骂之余,越渐露出奸佞的本来面目。
间歇性发泄怒意过后。
姜寻突然软了语气。
看到对方因为窒息青紫的脸蛋。
瞬间松开掐着脖子的手,好声好气,极其病态,“婉婉,你把东西交出来好不好?”
“反正你拿着那些东西也没什么用处。”
双手握住方婉的肩膀,“只要你把我给段家的钱庄银票,外加手下之人和段家的书信往来全交出来。”
“你当人妾室的事情,我就既往不咎!”
“我也会带你去京都养着,前尘往事我们一笔勾销!”
“我姜寻发誓,我绝不会亏待你!好不好?”
方婉水灵灵的眼睛,看笑话一样,看着对方。
冷漠仇视道,“你做梦!杀父辱.母之仇不共戴天!”
“我苦心筹谋,才等到今天能将你们姜王府绳之以法的证据。我怎么会轻易放过你?”
话毕,姜寻皱了皱眉头。
有片刻失神,“你什么意思?”
“你们姜王府觊觎皇位已久!根本看不上皇帝赏赐给你们的那点龙涎香。不知道偷偷挪用了多少年的宫廷御用香料!那些香料,早已超过王府所配用的规制。”
方婉说话声音嘶哑,纤细柔弱的手指摸着自己脖子上的指印。
满是风情的眼眸上下打量了一眼姜寻。
喉咙很痛,但现在心里却很痛快。
冷笑,“每次你来找我,我都会从你手里拿到龙涎香。”
“年复一年,除去用了的,积攒的也有数两!我连盒子都没舍得扔,都偷偷藏了起来。”
“姜寻,我等了太多年。每天盼望你全家去死,成了我活下去最大的希望。”
“我是真怕自己等不到啊……还好,这半年来你出现在沧州两次,又去了青州。我就知道,你们王府挪用的香料,是再也补不上了!”
方婉隐隐有些得意,昂起头望向姜寻。
明媚的眼睛春意盎然,“你或许不知道,早在你让段家出面,贿赂市舶司更改今年购买的龙涎香数量的时候,我就,和段老爷勾搭上了。”
掰手指细数,“挪用皇室龙涎香,走.私贿赂官员,逾矩用香规制。”
“这一桩桩一件件,我想……足够你们姜王府被弹劾、毁掉多年积攒的名声了!”
姜寻阴郁的眼神,渐渐杀意生猛。
紧握着的拳头咯咯作响。
虚与委蛇,生硬说话,“婉婉,我们在京都相处过多年!”
“我对你尚且还有情意,你不要恃宠生娇!”
“听话一些,赶紧把东西交出来,别逼我杀你!”
方婉长着血丝的眼睛直勾勾瞪着姜寻。
声音凌厉如刃。
弯唇讥讽,“你的情意,早在驿站那晚,就一点都不剩了!又何必说这些让人作呕的话?”
万寿县驿站那晚,她白天还接了客。
姜寻知道后,恼羞成怒。
蔑视她嫌弃她,还觉得她肮脏。一怒之下,亲眼命令手底下的人欺辱她!
她顽疾发作没了呼吸,他还把她扔进了马圈。
什么恃宠生娇和尚且有情意?
在这个自认为高高在上的男人面前,她根本连丝毫的尊严都没有!
方婉想到这些,呼吸有些喘不上气。
她既替自己感到骄傲,又觉得一路走来实在辛苦。
这么多年,她没有权势地位,只有残花败柳之身。
她一步一步靠自己当上了花魁!
别人接客谄媚,她交谈之间,照单全收细细学习。什么贵女难以放下的身段,还有比命还重要的清白,她都不要了。
掉下泥潭后,她就仗着姜寻对她的那点愧疚。
还有自己为数不多的一切,在沧州站稳脚跟,一点一点筹谋,才等到今日段家的品香宴!
云皎月在外头听得后背发凉。
早在万寿县方婉诬陷祁长瑾欺辱她那次,她就知道方婉很疯。
但没想到,她能这么疯。
只是因为知道姜王府用香超了规制?
她就有孤注一掷不当世子妃,转头进青楼当妓的决心?
甚至不惜冠上自甘堕落和下.贱的污名,跑到千里外的地方,忍受多年当花魁。
做了这些……
只为了?蛰伏多年,等姜王府露出马脚?
可要是姜王府一直没有露马脚怎么办?或者方婉在此之前遭遇不测。
那她所做的种种一切,不都是无用功了?
云皎月情绪复杂,开始心疼起方婉。
不过,不得不承认。
方婉疯归疯,但她小心翼翼之下的所作所为,也的确经过了深思熟虑。
就比如方婉决定在沧州安身,就是个明智之举。
沧州离青州密州不远,又不在两州之中。
她只要自己不说,几乎没人能想到,她这么多年的目的,就是为了在香料上打击姜王府。
云皎月抬手揉着眉间,替房间里剑拔弩张的情形感到担忧。
得想个办法,带方娘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