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你……”秦苏又看了看小厮慌乱的模样,缓慢道,“知府能派你跟在本宫这里,想来你也是在他面前有几分脸面的人,你一定是他知根知底,颇受信任的人吧?”
明明是赞美的话,但小厮额头上却冒了一层密密的汗:“奴才、奴才不敢……”
“我看你没什么不敢的。”秦苏道,“让本宫来猜猜,像你这么得主上信任的人,全家老小或许都在府里当差。”
小厮脸色“唰”一下变得惨白,却仍咬紧牙关,不肯说实话。
秦苏审视着他,眯了下眼睛:“本宫原以为不是什么大事,只是你们府里的腌臜,但看你这反应,竟是赔上亲朋好友的性命也不肯说。”
那就说明这件事情非常大,大到这人觉得自己的生死与之相比都不算什么。
甚至哪怕如今事情败露,他也不敢让这件事情从自己的嘴里说出来。
秦苏心底掠过诸般猜测,方才想要走进偏院一探究竟的念头反而消散了。
她想了想,对小厮道:“你进去,把偏院的人都叫出来。”
这本来是一个非常普通的命令,秦苏要他这么做也只是为了方便等下搜查问话,没想到小厮一听,当即抖如筛糠,跪下求饶道:“殿下饶命!殿下饶命!”
秦苏愕然,她和叶衍对视一眼,不明白小厮怎么对这句话反应这么大。
但两人都是聪明人,立刻察觉到什么,秦苏对宫人们道:“把他扔进去。”
“不要!”小厮一把抱住来拖他的宫人,拼命挣扎。
他再也瞒不住,痛哭流涕,“殿下,我说,我说……”
秦苏摆了摆手,宫人们便松开他,任他瘫倒在地上。
小厮也不起身,就着这个姿势重重一个头磕在地上,哭道:“殿下,里面有、有……瘟疫……”
瘟疫!
这两个含糊的字如同一个惊雷劈到头上,刹那间所有人连呼吸都停住了。
围在小厮四周的宫人们下意识向后退了两步,晴梅脸色大变,喝道:“你说什么?!”
小厮万念俱灰,脸伏在地面上,哽咽道:“奴才不敢再欺瞒殿下,宣陵城内半月前就出现了瘟疫病人,因为当时没能及时烧毁病源,才导致瘟疫散播开来,连府内都有病症,方才、方才……”
方才秦苏瞥见的有人要抬东西出去,其实就是要抬患病的人出去处理。
小厮心知肚明,所以想带着秦苏避开这里。
秦苏呼吸急促了一下,半个月……
以瘟疫的传播速度,半个月的时间过去,恐怕宣陵城内的情况不容乐观。
“宣陵知府为何隐瞒瘟疫,知情不报?”
“老爷明年就该评职了,害怕事情闹大影响不好。”小厮呐呐道,“原想着陛下只住两宿,很快就走,发现不了……”
地方官员每五年由吏部评定一次政绩,评定结果决定了接下来的官职调动,宣陵知府任期将至,担心瘟疫会毁了自己的仕途,想偷偷处理掉,所以兵行险招,冒着掉脑袋的风险瞒下这件事。
怪不得进府之前看众人都表现的异常惊惶畏惧,他们心里这是揣着天大的事情呢,能不害怕吗。
秦苏又细细问了城内瘟疫的情况,小厮有的知道,有的不知道。
但是据他说,宣陵官府里近日来染病的杂役便有十几个人了。
他说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柄大锤,重重砸在众人心头。
跟在秦苏身后的宫人们已经慌得六神无主,全望向秦苏,指望着秦苏能拿个主意。
叶衍脸色难看,知道许多病症是通过空气传播的,秦苏站在这里就已经很危险了。
他有心带秦苏离开,又明白现在这个情况秦苏才是主心骨。
秦苏似乎感受到他的焦虑,侧过脸看了他一眼,轻轻握了下他的手指,低声道:“我没事。”
她又问小厮:“你可曾见过患病之人的样子?他们发病特征是什么?”
小厮有些害怕:“奴才见过,他们脸上手上胳膊上都会冒出来许多红包,连成一片,人还会发热,有些人撑不过两三天就没了,听老爷说,像是天花。”
天花,古代瘟疫中常见的一种,传染性高,致死率也高。
秦苏听到身边的人仿佛都倒吸了一口冷气。
她又急又怒,但越是情绪激烈,越是表现的平静,她盯着小厮问:“一开始你为什么不肯说?”
“奴才、奴才知道自己难逃一死,奴才也做好了死的准备,只是、只是奴才不想得瘟疫而死。”小厮白着脸,看样子是真害怕,“老人都说,患瘟疫而死的人死了也是孤魂野鬼,没有来世呐!”
多可笑,这人不怕死,却怕死后没有根据的事情。
但这时没有人笑。
在场的宫人们都颇受震动,想来有些人也是第一次听说这个说法,同样担忧起来。
秦苏瞥了一眼他们,忽然想到景熙帝曾教导她,说不可以让一种教派通行于世,但也不可以让民间没有教派,要让世人有敬畏之心,不管是对朝堂律法,还是对教义信仰。
人没有恒产就没有恒心,没有敬畏就无法约束。
叶衍也说过,意识形态领域的铺垫远比很多人想象中的更重要。
她从前懵懵懂懂,并不能完全理解,如今亲眼见到,才顿悟其中深意,甚至联想到了更多关于君权神授,天人合一的想法。
只是现在到底不是思考的时候,秦苏脑子里飞快过了一遍想法,就先着手解决好眼前的事情。
“晴梅,你去叫人从咱们自己带的东西里面找丝绸裁剪成布。”她比划了一个三角形的形状示意,“让御林军全都蒙在口鼻之上,全府搜查,将所有患病之人单独转移至空房之中。”
“带这小厮去见父皇,将事情一五一十禀告父皇,另叫侍卫关押府内官员后眷。”秦苏顿了一下,强调道,“宣陵城内守军家眷不必关押,只需小心照看。”
“准备快马人员干粮,等下待父皇询问完情况后,父皇必会传信给京城太医院,速去速回,路上不得耽搁。”
“召集本城及周边城池的大夫,全带到宣陵来,非手上有急诊者,不可违命。”
“下令所有药铺不得向商户官员大规模出售药草,药材全给他们吃了,其他人还活不活?”
……
明明此前秦苏从没有遇到过这样的事情,但她似乎天生就知道该怎么样做。
一道道命令有条不紊传下去,每个人都有事情要做,有了安排,宫人们的心就安稳下来。
旁边的叶衍也没闲着,他反复思量,想起了天花的医治办法。
那就是接种牛痘。
也就是需要找到患痘的牛,将其中的牛痘液提取出来,划破人的表面肌肤,将牛痘液涂抹上,人皮肤上就会长出一个包,再过一段时间就会痊愈,最后留下一个小疤。
这种方法当然也是存在危险性的,牛痘本身就是一种病毒,对人体存在一定的危害性。
但是它的成功性也很高。
在现代人接种天花疫苗、天花彻底灭绝之前,中西方治疗天花的办法主要就是靠接种牛痘或者接种人痘。
秦苏听叶衍说完,快速决定道:“先找病牛,若病牛不够,再用人痘,至于你说的注射器……”
她根据叶衍的描述,沉吟道:“我曾见过太医的针灸,其中有一种针是空针,辅以羊肠,或可做成你说的注射器。”
叶衍一呆。
他满脑子都是没有塑料没有橡胶没有精细制作工艺,怎么才能找到注射器作用的东西,万万没想到还有这样的做法,仔细琢磨一下,还真的可行。
“那就这样做,我让人去找东西。”秦苏招手叫人过来,仔细叮嘱一番。
事情基本安排妥了,她和叶衍才去见景熙帝。
景熙帝得到消息大为震怒,当场拔剑砍了宣陵知府的脑袋,对跪下来求饶的宣陵官员们森冷道:“欺上瞒下,枉顾百姓性命,就是你们每个人有八条性命也不够朕斩,念在事急从权,朕只诛首恶,留你们的命将功赎罪,待此间事了,再逐条与你们清算。”
官员们被景熙帝说杀就杀毫不迟疑的冷血吓得快要尿裤子,听到还有活命的机会哪能不从,即刻感激涕零的跪谢。
景熙帝让人将宣陵知府的脑袋挂在府外门上,以慰百姓,以安军心。
秦苏跟叶衍回来时,满地的鲜血还未清理,刚刚热闹欢快的宴会一片狼藉,大厅内外呼啦啦跪了一群人。
景熙帝抬眼看到女儿,刚想叫秦苏不要进来,秦苏就抿了抿唇,提着裙角从血泊中走了过去。
叶衍跟在她身后,半垂着眼睛护佑她,同样面不改色。
景熙帝眉头微松,暴风雨一样的脸色好转许多。
秦苏正经地对景熙帝行了个礼,说道:“父皇杀得好!此等奸佞,上负皇恩,下愧黎民,人人得而诛之,青史墨笔,定记他遗臭万年!”
小公主身量尚小,但掷地有声,厅内厅外听得一清二楚。
有人立刻响应,磕头拜道:“公主殿下所言极是,陛下英明!”
刚才还大气都不敢喘的人们终于有机会说话了,连忙跟着张口。
景熙帝虽然并不在乎外人如何评价他,但见到女儿如此聪明懂事顾念自己,还是感到窝心。
他将秦苏揽到怀里,轻轻拍了拍她的背,温声问道:“吓到了没有?”
秦苏摇摇头。
她将自己吩咐下去的事情都讲给景熙帝,又将天花的治疗办法也详实讲出,还有诸如水要烧开消毒,接触病者最好要戴上面巾等等细节。
景熙帝没问她从何得知,只叫人都记下来,后面需要大夫太医核实。
等秦苏都说完以后,景熙帝用大手摸了摸女儿的头发,心疼道:“你小小年纪,哪用得上这么辛苦操劳,天大的事自有朕顶着。”
“不辛苦。”秦苏在他掌心拱了拱头,像是一只毛发柔软的小动物。
她神色苦恼的小声抱怨:“就是说话的时候要很用力才能说清楚,不然会漏风,好担心哪个字说不清被人发现我没有门牙,那也太丢脸了。”
景熙帝愣了下,想到女儿刚才说话确实口齿清晰,原来是很努力的成果,再看看秦苏真情实感地感到困扰,不由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