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秋兰皱了皱眉，低头走开。
来到裴府时，恰好遇到沈琼芝刚起来。如今姑侄二人亲密，就不讲那些虚礼了，直接把她叫到里头卧房中坐着。
沈秋兰才走到外间，便被馥郁的芬芳熏香和那些美丽摆设弄得有些飘飘然，待进入内间看到九姑穿着寝衣，丫鬟们给她梳洗打扮，更是连手都不知往哪里摆，眼睛也不知往哪里看。
“你先坐，她们手脚麻利，很快就好。”沈琼芝看出了她的不自在，笑着道。
沈秋兰答应了，四下看看，拣了个靠边的位置坐了，静静看着她九姑梳妆。
也是此时她方才注意到，自己九姑头发披下来的时候这般浓密乌黑，像是一大捧墨色的缎子，在光线的折射下隐隐闪动着莹润的光。
这要何等的养尊处优，才能养出这么一头好头发。
不说次次清洗时的麻烦，只说平时的养护也是不小的工夫，若是没人帮手很难顾得周到。
而且还要有时间和兴致才是。若是和她母亲那样每天慌慌张张到处奔跑，弄得眉眼乌黑的，哪有这心情。
她原先在家里时也是这样，梳好头便用头巾紧紧包裹起来，这样便可少吃些灰土，多隔一些时日洗。在人愁着衣食的时候，是没心思去打扮收拾的。
沈琼芝梳洗完毕，拉着沈秋兰到了外间榻上坐了，也不问她有没有吃过饭，便叫人多传一份来。
待饭菜上了榻桌，沈琼芝又不断往她碗中布菜，几乎要堆起来。
沈秋兰腼腆道：“这么些菜够了，九姑不用再夹给我了。”
沈琼芝笑：“你正是长个头的年龄，多吃些肉身子骨才结实，人也长得更精神。”
沈秋兰一怔，有些黯然：“我娘说我长得太高了不好。”
沈琼芝问为什么。
沈秋兰道：“她说男子以高大为美，女子以娇小为美，若是长反了就乱了套了。”
沈琼芝笑：“同一根枝丫上的花骨朵儿还有大小不一样的呢，也没见人家不开花结果了，乱套有什么不好？一样的才没意思。再者美不美的也就那么几年，人活一辈子还是要以康健为主。”
沈秋兰由衷笑了。
二人吃过饭，丫鬟们端上花茶来漱口，然后又上一道茶。
沈秋兰说起了来时路上看到安国公府抄家的事情，沈琼芝愣住了：“安国公府？”
沈秋兰点头：“是，听别人说是行刺了宫中的一位大人，也不知真假。”
沈琼芝半晌没言语，心中突突的。
沈秋兰看出了九姑的不对劲，问：“那府上和九姑要好吗？”
沈琼芝摇摇头：“算不上要好，但也是认识的人家，原先热乎来往过一段时日。”
沈秋兰倒吸了一口气，不知该如何安慰。
沈琼芝知道安国公府要被抄，可没想到是这个时候和这个理由。
上辈子的理由是怀有谋逆之心结党营私，现在变成了行刺，虽然本质上还是差不多的，可这个变动与先前许许多多大小变动一样，依旧让沈琼芝不安，有种原本已知的前路变得模糊起来的感觉。
不过这辈子她这边的变动更大，早就变得面目全非，和上辈子是截然不同的路。
后头的事，尽人事听天命吧。
沈琼芝注意到气氛的局促，说起了别的话题。
她问起沈秋兰家中那边的事，沈秋兰把自己今天的行动毫无保留全告诉了她。
“按理说我不该留那么多钱在自己手里，可我父亲自私自利眼高手低，母亲目光短浅愚昧顽固，他们看到钱多了就会生事，往后我怕兜不住，反而是害了他们。”她低着头对沈琼芝解释。
沈琼芝笑：“你做得很好。不是我说丧气话，只看你家那情形，你父兄们想读书出头怕是难，将来八成还是要倚靠你。糊涂人只知道杀鸡取卵，哪里看得到长远？往后你偶尔少给一些，让他们知道你也是要花钱用的，不然他们越发不顾你了。”
沈秋兰答应了。
喝完了茶，沈琼芝带着沈秋兰到自己的账房里，拿了几本启蒙的书过来让沈秋兰念，摸一摸她的底子。
有的人家女孩儿谦虚或者怕羞，明明念过书也说自己没念。比如这个沈秋兰，不像是完全大字不识的人。
果然，她能读出来好些，至于不会的那些就跳过去了。
沈琼芝笑问：“你先前不是说，没有读过书吗？”
沈秋兰道：“不是正经学，不敢说自己读过。父亲教兄弟们识字的时候，我也在附近偷偷留心。后来不敢了，被母亲看到了就是一顿打，说我不正经，尽想些歪门邪道的。”
得亏原先家里精穷没有正经书房，天不冷的时候她父亲教字都是在院子里，不然她也难以偷学到这么一点。
沈琼芝道：“不是正经学都能认识这么多，正经学还得了？咱们从最简单的开始练起，把这几本书都认写透了，出门做事基本够用。若是想更进一步吟诗作赋，那我就教不了，这方面我是一窍不通。”
沈秋兰笑：“能认能写就是好的，哪敢想吟诗作赋？那不是我这种人家女孩儿该做的事。”
沈琼芝道：“只看你喜不喜欢，哪有什么该不该呢。过来，我教你用笔。”
沈秋兰一愣，半天不敢过去，还是沈琼芝拉着她到了书桌旁坐下，握住她的手教她如何落笔写字。
她紧张得连呼吸都屏住了，手也有点抖，好好的横竖撇捺写得歪歪扭扭，像几条毛虫。
并非是害怕沈琼芝，这九姑十分亲切随和，对她也好，完全没有高高在上的架子。
而是一种在心底蔓延的痛楚，和难以解释的黯然惭愧。
她本不该在这么漂亮的地方，也不该亲近这样好的人，她本该在家里那种地方吵吵嚷嚷灰头土脸埋没一辈子的。
偏偏在听说这九姑的许多传闻后，不知不觉就一步步走到这里来，分不清其中到底有多少缘分使然，或是刻意为之。
她想到更明亮的地方，爬上更高的楼阁，看更美的风景。
这样的想法，是可以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