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众衙役领着李越姗姗来迟,犯人尚未定罪,配合官府查案,无需佩戴沉重的枷锁,洛律之中有明文规定。
施哲第一次看见李越的画像时,惊讶于其容貌竟与李洱极为酷似,回想之前与李洱的交谈,这才知晓两名管家竟是对孪生兄弟。画像有些许偏差,亲眼瞧见真人后,不曾仔细观察,还真是难以区分。
人群让开一条道路,衙役与施哲打过招呼,径直将李越带入公堂。两人擦身而过,视线相聚,李越瞬间心中了然,还是他施哲,也只能是他施哲,具备完成这件事的动机、力量、钱财。
那一刹那,李越闭目叹息,心中发狠,似乎下定了某个决心。
“堂下可是钟府管家李越。”
一声惊堂木响彻公堂,门口的闲言碎语骤停,李越跪地,朗声回道。
“正是,不知县令大人为何唤草民前来公堂?”
“审你勾结东海海盗、抢劫永嘉商船之案。”
“可有人证物证?”李越神色不改,淡然问道,既然对方执意寻到自己,就无需过多无用的辩解。
“带人证上堂。”又是一声惊堂木,两侧衙役回了句“是”,靠近门口一侧的衙役将候在公堂之外的三人领入堂内,而物证,已呈现在桌案之上。
果然有备而来。李越心中冷笑。
“草民见过大人。”三人齐声喊道,一字排开,站立行礼,依据洛律,证人无需下跪。
“你们三人各自介绍身份。”韩令全吩咐道。
“草民是娴雅庄的掌柜,他是庄里的伙计,张巧儿。”掌柜开口道明身份。
“草民原是东海海盗中的一名小头目,后因获功免去死罪,如今是潮州水军中的一名杂役受施家少爷邀请,前来永嘉帮助勘破施家商船被劫之案。”何二流如实回答,侧脸瞥了一眼跪地的李越。
李越猛地抬起头,瞳孔骤缩,立刻认出了这名海盗中的小头目,两人仅仅见过一次,那一次,他还因为此人与海盗头目争执过一番,为何身边多带一人,增加隐患,而后再也没有见过此人,万万没想到,这个名叫何二流的海盗竟然活了下来,还成为了重要的人证。
“李越,何二流曾经跟随已死的海盗头目,在娴雅庄与你相见,可有此事?”韩令全严肃问道,看着堂下失魂落魄的李越,心底不由担忧,生怕这名老管家突然蹦出“纵火案”几个字。
“草民不曾见过这位何二流?跟无从谈起与海盗头目相约在娴雅庄会面。”事到如今,李越只能秉承老爷的“拖”字诀,矢口否认。
“可娴雅庄的掌柜与伙计,多次瞧见你与一名大汉相聚,其中一次便见到了你们三人一同登楼。”
“娴雅庄每日人来人往,想必掌柜与伙计也会有记错的时候。”李越辩驳道,心底却已发凉,他熟悉那位施家小少爷的品性,决不可能轻易放过自己。果然,掌柜略显沧桑的声音响起,宛如一道晴天霹雳,击中李越的身心,将其打入深渊。
“草民没有记错,一个月内李管事与那名大汉相会数次,每次都是大汉先行离去,而后李管事下楼结账离开。唯独那一次三人会面,这位何二流与大汉在李管事之后离去,并且告诉草民,酒菜的钱记在李管事头上,为此,草民特地在账本之上做了个标记,写着‘李越三人,总计五两银子’,那名大汉走前,还捎走了一壶青梅子酒,草民记得清清楚楚。”
“县令大人,掌柜说得没错,是我亲自将李管事三人领至二楼包厢之内,楼梯左手第一间,不会记错。”娴雅庄伙计附和道。
“确实是这回事,草民只与李越见过一回,而且那次李越极为气愤海盗头目带着草民谈事,言明容易引人耳目,自那之后,草民再也没有到过娴雅庄。”何二流补刀,喊道。
李越心死如灰,已知无力回天,如今唯有揽罪于身,万万不可波及钟家。
“李越,本官这还有你与海盗头目往来的信件,虽未留下印章等显示身份的物件,可对比过你的笔迹,如出一辙,加上三名人证,铁证如山,你可还要辩解?”韩令全示意衙役将物证拿至李越面前,让其观望。
“草民无话可说。”李越瘫坐,摇了摇脑袋,苍白无力的辩解又有什么用。
“你多次与海盗勾结,提供施家商行商船的航行路线、出发时间,助其在海面之上劫持商船,为何做出这害人性命、谋人钱财的勾当?幕后指使者是谁?”韩令全怒喝,威风凛凛。
“无人指使。”李越淡然回道,不以为意。
“那为何偏偏针对那施家商船?据本官所知,你与施家并无仇怨。”韩令全厉声质问,显然不满意李越的回答。
“看他施哲不顺眼,不知县令大人可否满意这番说辞?”李越摆出一副任君处置的模样,嘴角冷笑,胡乱说道,神态颇似那街道上的无赖流氓,掩藏了几十年,死之前不得释放天性?
“那你可认罪?”韩令全皱眉,不再追究细问,既然已经达到想要的结果,在施哲那边也能交差了。
李越手掌攥紧袖口,紧咬嘴唇,目光死死盯住韩令全,内心犹豫不决,后者眼神决然,包含浓浓的威胁之意,李越顿时如泄了气的皮球,松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无力瘫坐,缓缓说道。
“我认……”
“我认罪!”一声吼叫从公堂之外传来。
李越陡然转头,看见了他最想见到又最不想见到的人。
扰乱公堂之人在众人的注视下,迈步走入公堂,“砰”的一声跪在李越身旁,后者眼角范泪,摇头示意哥哥离去。
“县令大人,勾结海盗之人是我李洱,并非李越。”
一片哗然,公堂内外,惊讶不已,施哲“嚯”地站起,心中顿时生出不好的预感。
还未等韩令全开口询问,李洱将事先准备的说辞,一并吐露。
“草民与东海海盗私下相约,命其劫持施家商船,事后重金回报。草民与弟弟李越长相酷似,因此被掌柜伙计与何二流三人误认为是钟府的李管事,实则不然。草民原先在施家担任管事,曾与施家少爷发生过争执,怀恨在心,谋划此事,就为一解心头之恨。”李洱伸手按压李越的肩膀,示意其不要开口。
“草民每次前往娴雅庄,掌柜与伙计记得清楚,但草民却不知何事告诉过二人,我是钟府管事李越。”
韩令全视线转向掌柜二人,后者皱眉思考片刻,如实回道。
“确实如此,草民见过几次钟府的李越管事,交谈甚少,与施家的李洱管事素未谋面,如今也是难以确定当日是哪家的管事。”
“草民平日在施府深居简出,极少在外面露面,永嘉百姓大多知晓钟府李管事的面容,却不知施家李管事的模样。”李洱笑道,事情仍有婉转余地。
公堂内的这一幕,令门口的施哲心底悚然,可怕,实在太可怕了,竟有人真的能够隐忍几十年,只是为了一个万一。
一年到头,李洱出门的次数屈指可数,采购货物以及其他的杂事,皆是交给几个小管事处理。施哲曾经询问原因,他说自己不喜欢热闹地方,待在府里舒服些,施哲只当他是某种心理疾病,却未曾想李洱是在替李越掩护,一旦两人经常出入街道,抛头露面,被有心人识别两人身份,那么钟家的谋划将付之东流。
哪怕街道上李越偶遇熟人,将其认作李洱,李越只需回应就是,事后李洱也会帮忙圆谎,无人会察觉其实面对的是两个人。
好一招李代桃僵。
“可李越先前已经承认此事是他所为。”韩令全的气势也是弱了几分,官场经验丰富的他,头一遭碰见这种事,亦是束手无策,无能为力。阳谋的可怕之处就在于你明知道这是他人的计谋,却又无可奈何,被迫入局。
这件事也怪他的一时疏忽,曾经到过钟家,与李越有过一面之缘,印象极为模糊,多半是钟瓯越的特意安排,不想让他认出两兄弟的关系。
“县令大人,李越关心我这个哥哥的性命,不知真相,所以才会抗下罪责,以命相抵。”李洱侧头,温柔地凝视着弟弟,微笑问道,“是吗?李越。”
李越泣不成声,紧紧攥住哥哥的手,透过李洱的眼眸,看清了他心底的死志,不甘、无可奈何、愤怒、悲痛的情绪一股脑地涌上心头。李越缓缓将头低下,下颚紧贴胸腔,令所有人看不见他的表情,用尽全身的力量,凝噎道。
“是。”
李洱如释重负,爽朗笑道。
“县令大人可以判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