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强子炒菜,二强子烧火, 焖了一锅夏天很少舍得吃的白米饭。
一家人在棚子里开心的趁着天光吃晚饭,边上一堆稻草碎屑冒着淡淡地烟雾盘绕在棚子里。
饭后二强子收拾碗筷,爹妈喝完药进屋休息。
小强子去木桶边看自己带回家的白鳝,只看见一个小孩拳头大小的白色鳝头浮在水面上,嘴巴闭合之间细密的水泡紧密包裹着鱼头。
木桶里养着的其他长鱼、泥鳅都静静的趴在水底。
小强子看着这条自己花了大力气抓到却连一个铜板也能没换来的白鳝。
丢了它,心有不甘。
吃了它,卖鱼的老朱家几代人都没见过这个颜色的长鱼,都不敢收它,又如何敢吃?
一咬牙,去屋内拿了一把剪子、一个空碗,去丝瓜架子那扯几张瓜叶。
麻利的抓住白鳝,瓜叶子将长鱼来回撸上几遍。一剪子剪去鳝头,鱼血接在一边的碗里。
二强子在一边看着,推开了大哥让他喝掉鳝鱼血的碗。
看着一扬脖子清空了小半碗鳝血的大哥:哥,这长鱼是白色的能吃吗?
嗯,早就告诉你了,这长鱼血并不腥气,是补血、补气的偏方,你看我,几年前跟你现在是差不多,瘦矮瘦矮的。
普通长鱼血只是有一点铁锈味,哈,这条白鳝血竟然还有点甜味。
收拾干净白鳝,支着老二去烧火。
蒜、姜爆炒长鱼段,放水,炖出一碗纯白、纯白的鱼汤。
难得不吃鱼的老二都觉得今天的长鱼汤特别香,让他喝上一口,头摇的跟拨浪鼓似的。
虽说刚放下晚饭筷子不久,面对一碗浓稠的像冬天的鱼汤冻似的长鱼汤,小强子觉得没什么为难的,喝汤、吃肉,满头大汗。
走,洗澡去。
兄弟俩夏天洗澡一般都是去离家里比较远的唐庄老沙井。
村子地处一条大河下游,周围河网密布,轻易不缺水用。在村子里往这地下深挖不出三尺就能有水渗出,且满是挖不见底的黄沙,谁家想修一口水井那是要花费大功夫、大价钱的。所以,这村子里大部分人家在这千百年来都是在那沙井里取水生活。
沙井一般都开挖在村子边上,紧挨着水田,约有十丈见方,井底铺着一层厚厚的黄沙,三天左右就可以从地下生出满池子水,一般沙井都有半人深浅。
庄子里会安排人每天天亮前负责打开沙井水坝,放去沙井一扎深的水。用水的人家都会去就近的沙井担几桶水回家,洗衣、做饭、养猪喂鸡都是用这井水。
逢上缺水的干旱年份,沙井水也会用来补足灌溉用水。小强子家里的十来亩水田在缺水时节就是他爹日夜不停的担水浇地,虽然人很辛苦,却也不至于地里颗粒无收。
村子里有大小五口沙井,只有唐庄的老沙井是天然沙井,其他几口都是几大姓人家后来开挖的普通沙井。
唐庄老沙井面积最大,水量最充足,在三伏天的夏夜,从天黑一直到上半夜都会有人沙井里在泡着纳凉,几个庄的老少爷们都爱跑远路来这口老沙井洗澡,非常热闹。
以前都是爹带着两兄弟去泡澡,妈在老神树下,聊天、纳凉等着父子三人一起回家。
夏夜村里的大人都爱聚集在老神树下纳凉、讲古、抽烟甚至带着凉席睡觉。小孩子则会聚集在一起疯跑玩耍,跑出汗了再去沙井里洗两把,不能下水洗澡的大姑娘、小媳妇也会三五一群的聚在老神树下纳凉聊家长里短。
白天还会有牌桌、麻将桌支在树下,陈夫子,陈管家就是树下麻将桌的常客。花牌这种小媳妇打的牌戏他们不玩。
这棵没人知道树种的大树长在老沙井三十丈开外的地方,树荫却能笼罩到老沙井两丈附近。
几百年前的洪武初年,前辈先人被装船送到离庄子几十里外的草堰口,下船后就远远看见这棵老神树,他们拖家带口的向这棵巨树走来,走到附近没再走的几户人家在这个陌生的地方开荒种地,伐木建房定居下来,几户繁衍成几十户,几百户,几大姓庄子组成现在这个大村子。
先有老神树,老沙井,再有现在的大村庄。
老沙井和老神树谁先在、谁后有则无人得知。
老神树很粗很粗,私塾里有二十多个大小学童,曾经在小强子带领下手拉手围着老神树,还算上一个看热闹的大人也只不过是围住大树的一小段而已。它只是一个游戏,小孩子们的好奇心罢了,没人当真,也没有村民真想弄清楚老神树的粗细,这个测量老神树粗细的游戏村子里的每一代人都玩过。
四季常绿的老树长的特别高大,几十里外都能看见树影,没人知道这棵树到底多大年岁,于是这棵老树便成了老神树。周围几个县乡每年都会有人来树下祭拜一番,也不知道求什么,灵不灵,反正一年四季就没断过香火供奉。神树太高,神树太粗,来拜祭的人又多,红布条绑不住树身,更挂不上树枝。村里在离树十来丈远的地方给来拜祭的人搭了一个一尺高两丈长的台子,竖起几根木架子用来绑红布条,每年过年前都集中焚烧一年堆积的红布条。
小强子也买过红布条,豆腐和香烛。
不知道管用不管用,这是小兄弟俩能想到的最后的办法。
喝完一碗长鱼汤的小强子没走到沙井边,身上就开始发烫,汗流不止,赶紧小跑着跳进沙井找个人少的地方坐下来,只露出一张脸在水面上。
小强子浑身通红,滚烫,全身浸在清凉的沙井水里还是觉得热。
在一边玩水的二强子走过来喊:哥,你流鼻血了。
嗯,没事,可能是那长鱼汤劲太大了,你玩去。
小强子觉得烧得慌,口鼻都在喷火似地,但是头却不晕。
自我感觉不是生病的样子,心里也不慌张,反倒是安慰了一番有点害怕的弟弟。
一直到半夜,小强子才带着守在沙井边的弟弟回家。
爹妈的房间里很安静,他们应该是睡着了。
小强子其实到天亮才觉得身上真正的凉快下来。
今年稻子收割的主力是小强子,家里有十亩水稻田,二强子帮着割了一亩多,割稻,打捆,挑回家。兄弟俩把地里的稻捆挑回家,忙着脱粒,晒稻,晾稻草。
十亩地,快有二十五石稻谷,好年景。
自己的力气好像一直在增长,十三岁的年纪,竟能一手拎一麻包稻谷,新收的稻谷都堆进兄弟两人的房间。
二强子面红耳赤挪着一只装满稻谷的笆斗,打算将它放进绳结,笆斗里都是今年的新粮,哥哥说要挑去碾坊碾新米。
看不过去的小强子拎起另外一只笆斗放好,打好绳结,穿上一根老柳树做扁担,扁担油光发亮,只有两头稍处还能看到刷过的油漆。稍微墩身挑起百十斤的担子,大步走去陈庄碾坊。
身后拿着空麻包的二强子看着前面挑着百多斤还走的飞快的大哥,好像大哥这一个多月长高了不少,都快高过自己一头了。
新米到家,不放红豆,不掺碎米,闷一锅白米饭,一家人吃今年的新稻米饭。一餐饭用四斤米,爹妈和弟弟每人也就半碗饭的量,小强子一个人连锅巴都嚼了,还是没觉得太饱。
自吃了那白鳝后,小强子发现自己饭量越来越大,气力也在增长,晚上看东西也比以前清楚好多。还有一点小强子没敢和任何人提过,自己现在似乎是过目不忘,私塾陈老夫子那借来的几本古书自己只看过一遍竟然能记下来。
半大小子吃穷老子,小强子你最近饭量好像特别大啊,要不再去熬一锅粥,缝补、缝补。
老爹开心的打趣自己的大儿子。
妈就在边上笑着看自己的两个儿子,自从孩子爹生了这个急病后,原本健壮的身子好像一下子就垮了下来,现在家里家外都是这两个年岁不大的孩子在打理。
夫妻两人都没想到十亩地的粮食竟然被这两个小子都给弄了回家。
心疼,舍不得。
爹没能熬过腊月。
疼痛将一个高大健壮的汉子折磨成一个驼背瘦干的样子,原本合身的衣服都显得宽大且长。
开春过后,咳疾发展到咳血的妈妈,最终也放开了死死握住俩兄弟的双手。
在周围邻居和家族长辈们帮助下,兄弟俩将妈和爹合葬在自家地里。来帮忙的人比爹下葬时候少了好多。
六亩地,收麦四石,五百斤,四个麻包就堆进家里。小强子看着所剩无几的稻谷和四麻包小麦又看了一眼满是收获喜悦的弟弟,怎么都高兴不起来。
去年冬天小强子找到陈管家,用四亩水田换了三十八块大洋,爹妈吃的药一直没敢断过。
夫妻俩只用了两口比较厚实的棺材,一辈子就这么被埋进了田土里。
收粮时节,小强子给陈管家家里送去自己摸来的几个老甲鱼,求一份扛麻包的活计,毕竟陈家给工钱还管饭。
陈管家本来不想答应杨大家的大小子干这种苦力活。还没满十四岁的年纪,虽然身高不比自己低,但是力气应该没长成呐。乡里乡亲的,让本村小孩子干苦力陈家丢不起这个人。
小强子央求陈管家让自己试试,最终陈管家还是没能磨过这个小家伙,不答应不行啊,自己管着一大摊子事情,要收几万亩的粮食入库多忙啊!小强子就一直跟在身边,骂也不是,撵也不是,最后还是大小两人口头签了一个君子协定:身体受不住绝对不生扛,不能连累陈家名声,如果干活不行也不要钱,自己走人。
陈庄大街被挤得满满当当,骡车,马队,独轮车,大街上堆得高高的麻包一眼望不到头,都得运进陈家粮仓。
每年陈家收夏秋两季粮,来陈庄送粮的人多,找活的人更多。陈家不亏待干苦力的,陈庄大街两边任何一家店铺,不论是布店,卖鱼的,卖肉的,豆腐铺子,粮铺子…….不管是不是陈家产业,都烧一大锅开水,放茶叶!来送粮的,干活的,都可以随意取用,茶水炭火钱有陈家结算。
陈庄的陈家家塾这几天是不上课的,碾坊也会暂停。庄子里几十家的婆娘在二十几亩大小的场坪上忙前忙后,发面,洗菜、切菜,洗碗。热气腾腾的蒸馒头,烧菜汤的汤锅里还有大肉块沉浮。
陈管家看着小强子一手将一个一百四十斤左右的麻包甩上肩头,另外一手将一个麻包拎起来夹在腋下,大步走向库房,最终动了动嘴,没说话。
懂事早的孩子好像都会吃苦。
打饭的婆娘特意往碗里捞了大块肥肉,拿了两个半尺长的黑面卷子塞进这本村孩子的手里。打饭间隙扫了一眼蹲在私塾窗下大口吃饭、喝汤的孩子。自己家里的那个儿子今天不上私塾,在外面和小伙伴疯玩呢,之前都是跟在这个吃饭的孩子后面的。
小强子吃完两个卷子又去排队,吃了五个卷子,三碗汤,这还是半年多来第一次真的吃饱饭。
两个麻包一个铜板,小强子干了五个时辰。
陈管家拿出一个银洋放进小强子手里:明天还来么?
陈管家特别喜欢这个能吃苦还肯干的孩子。
平时收个三五十亩的地,是不用让主家知道的小事,陈管家自己就能决定。之前收杨大家里的四亩水田,陈管家还是和陈地主提起这个小事儿,陈地主特意嘱咐每亩地多给了一个大洋。
陈地主家的地产主要是在外地,本村里租种陈地主家地的真没多少人家,了了十几户,都算是陈家家仆,祖辈吃陈家饭几百年了。
还来!陈叔,你家明天还要开行的不?我弟弟他会。
哦!杨大开行的本事交给你家老二了?怎样,熟练不?要不明天你带他过来,我再开个称口让他试试。说好了啊,称得万斤粮,一斤粮算他的报酬,出错了得赔!
好的,就放心吧,陈叔。明天一早我就带着他来。
晚上,赶远路来的粮队就在街边人家屋檐下对付一晚,稻草铺盖,等第二天天亮陈家开仓。
老秤,十六两为一斤,在秤杆上有十六个刻度,每个刻度代表一两,每一两都用一颗星来表示。秤杆上按照北斗七星、南斗六星加上福、禄、寿三星。如果给人称量货物少给一两,则缺"福";少给二两,则表示既缺"福"还缺"禄";少给三两,则"福""禄""寿"俱缺。
秤砣虽小压千斤,无私无偏心守正,不卑不亢理持平。
老爹去年把弟弟喊到身前:二强子,你哥我不用操心,哪怕他自己出去闯荡也饿不死,也不会让人欺负。你的性格跟你哥不同,去把那几杆称拿过来,我教你看称,也算是学上一门手艺。
大称能称石,中称可称斗,小称能称钱、两。老爹干开行也算是祖辈传下来的活计,逢集他就扛着家里几杆称去集上坐着。杨大开行远近皆知,做个称称的中人,乡人都信服。每次赶集都有几个到十几个铜板的收入,偶尔还能带回家一些瓜果、腌货。
偷斤少两的功夫你也学到手了!让你学会这个功夫是避免被人骗,自己切不可使用。
二强子学东西其实也不慢。
陈庄大集,杨大开行的摊位,每次赶集一个黑瘦孩子坐在那里,怀里抱着三个秤杆。
记住良心一杆秤,买卖双方无偏私,好了你可以出师了!
杨二开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