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张报纸摊开放在周乔安的面前,头版头条的文章叫做《向以陆为山为首的顽固分子开炮!》。
文章题目怪,内容更怪。既不引经据典,也不见花团锦簇,通篇都是大白话,半分文采也无,任哪个读书人看了只怕都会笑掉大牙。
这篇文章署名是崔应朝,周乔安打听过此人,虽然从了贼,但也是堂堂正正的举人出身,怎么会写出此等怪异的文章?
他的这想法要是被崔应朝知道,一定会痛哭流涕引为知己。这篇文章的标题是余诚定下来的,内容方面则提出要求,要直白,要让随便一个普通百姓都能听得懂。
崔应朝写完呈上去,前后被余诚打回来修改了二十多遍,头发都快薅秃了,才终于写出了这一篇。
笑话归笑话,周乔安依然认认真真研读。这份报纸不是每半月一份的那种固定发行的,而是临时加印出来,由此可见它的特殊。在文章标题下方还印着一张图画,是余家军攻打陆家庄园的图画,极尽写实,让人看后如身临其境,与当时画风全然不同。
但最吸引周乔安注意力的是这篇文章里透出来的浓浓杀气。
自从余家军入主荆州,除过清算贪官污吏流过血以外,其余时间都是一副温和模样。士卒被严格约束,骚扰地方必受严惩,市面上买卖公平,从未仗势欺人夺人家产。
这几个月以来荆州百姓仿佛回到了太平年节,就连世家大户似乎也忘了,这张温和面孔下,藏着的是杀官造反的贼人。
现在,余家军撕开了温柔面纱,露出锋利的爪牙,要从他们这些豪强大户身上撕扯掉佃租这一收益,他们应该怎么办?
周乔安不是普通人,他是两榜进士出身,论官职做到正四品,在知府任上因病致仕,回到故乡荆州。
余家军占据荆州时,周乔安提全家男丁准备与贼人拼个鱼死网破,家中女眷也都领了白绫准备守节。
因为他们家在城外庄子,一直不见余家军下乡,所有人枕戈待旦十余日,都不见余家军下乡劫掠。
神经就这样紧紧绷着,最后有些坚持不下去了,周乔安与子孙一合计,内紧外松吧,自家照常生活,要是余家军敢上门威逼,再与他们拼命。
然后他们见到了余家军,不过只是几个小商贩,寻了处院子来了个什么农村合作社,卖些油盐酱醋针头线脑,让周乔安想去针对他们都觉得丢份。
现在好了,余家军终究是亮出了自己的刀,直指他们这些缙绅,是时候开始反击了。
周乔安让仆役喊来两个儿子周开运与周开泰,吩咐老大去联络其他几家缙绅,要团结起来组建一支团练,与余家军开战。
老二则被要求过江寻朝廷官军,请官军出兵襄助,与团练里应外合收复荆州。
从周乔安的书房出来,两兄弟站在廊下四目相对,都看出了对方心底的担忧。
“大哥,真的要干吗?”
周开运压低声音说:“陆家家丁众多,有什么运,建余贼半个时辰都没挡住,咱们拿什么去干?”
“那…”
“你就照爹说的,过江去,打听打听官军有没有过江来打的计划。我这边先拖着点。”
“那咱家的租子怎么收?”
周家祖上传下来就有两百多亩地,加上这些年百姓投献的田地,已经有一千六百亩地。
周开运仰天长叹:“不急着撩拨余贼,先按三成收吧,只要官军打过来,租子完全可以让佃户再补交回来。”
李振声也正在看新送过来的报纸。
李振声与萧汉被俘数月,余家军对他俩既不杀也不放,既不劝降也不拷问,就这么软禁在草庐中。草庐纵横五步,四面无墙,仅用四根柱子支撑,上覆茅草遮雨。
开始还有李光壂时常过来探望,后来李光壂也投了余家军,被李振声知道后一顿痛斥,李光壂便也不好意思上门了。
就这么一直当俘虏也不是个办法,两人相约自尽殉国,可草庐中并无铁器,茅草的顶棚也承受不住两人上吊的重量,最终两人选择绝食。
绝食第三天,看守冲进来粗暴的按着俩人每人灌了一碗糖水,之后每天如此。到第八天的时候换了花样,几个赤脚医生拿他俩当了实验品,绑起来用针在胳膊上扎来扎去,将一些透明瓶子里的液体输入他们体内。
到第十三天的时候,两人放弃了抵抗。投降自然是不可能投降的,但绝食而死似乎也不是那么容易,只心中打定了主意,绝不向贼人屈膝服软。
实际上余诚也没有想过劝降他俩,余家军现在缺的是技术人才,独独不缺封建官僚。之所以留着他们两个,主要是余诚存着炫耀的心思,想让他们欣赏经自己手改造过的荆州是什么模样。
所以两名俘虏虽然生活条件仅仅维持在能吃饱的标准,但是报纸可是一期也不落,只要出新的都会按时送来。
李振声看完报纸点评道:“余贼此举,是自绝于缙绅,从此不足为虑了。”
以前他看着余家军在荆州似乎越坐越稳,心中焦急害怕真被这伙贼人得了大势,现在终于能放下心来了。推行减租减息,是与普天下的官绅大户作对。失了官绅这一阶层的支持,坐天下这事便再与余贼无关了。
萧汉心情复杂,被俘前他是县令,作为亲民官,治下百姓生活困苦他见得多了。百姓为什么饥寒交迫,固然是有天灾的原因,更多还是因为百姓被盘剥过甚。
缙绅豪强如何盘剥小民,萧汉都一一看在眼里,想要去管,却总是有从上到下的阻力。
今日这文章中有一句“官绅一体纳粮”,虽只那么不起眼的一句,却让萧汉遐想万分。
这本该是朝廷要做的改革呀,却被一伙贼人提了出来,实在是让萧汉这等官员无言以对。
李振声还在对着这篇文章指指点点,萧汉却忍不住说:“我看余贼此人施政颇有章法,似乎有高人指点。若是能招抚此贼,让他为朝廷效力,未尝不是一件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