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春鹤算不上是一名好官。
作为东旗县的地方父母官,自上任至今已有十三个年头了。
从初来时的削瘦青年,到如今大腹圆球似的体型,以及那后院的五房娇媚姨太,足以说明他平日里油水吃的不少。
可他在百姓心目中的评价,却不算很差。
原因只有一个。
沈春鹤向来信奉一个宗旨,那就是:尽可能的不让老百姓们都饿了肚子,不让他们挨了冻。
因为饿了肚子、挨了冻,老百姓就会变成嗜血如狼的刁民,就会闹事。
自己这官位也就不保了。
没了官位,别说是油水女人,便是那猪槽里的泔水都捞不到一点。
但是,也不能让他们吃的太饱,穿的太暖。
因为有时候人吃的太饱同样会闹事。
所以适当的剥削剥削,捞捞油水,你好,我好,大家都能和睦共处。
县衙内厅。
原本准备回家的李南柯,被衙差带到了这里。
客厅内除了他之外,并无其他人。
李南柯心中不断思考,为什么县太爷突然召见了他。是打算询问林府案子,还是听到他可能会进去夜巡司的传言?
但无论对方是什么原因,他都得保持足够的恭敬。
在冷歆楠那些人面前他可以举止随意,是因为那些人本身就带有浓重的‘江湖’的气息,不需要太虚伪客套,相处自然即可。
但在这里不行。
即便对方只是一个县太爷。
“哟,南柯来了啊。”
沈春鹤挺着如怀胎九月般的大肚子从后堂走来,看到李南柯后,那张油腻的胖脸上浮现出一抹笑容,摆手道。“坐。”
李南柯站着没动,拱手行礼:“卑职见过大人。”
沈春鹤将自己胖胖的身体塞进椅子,接过清秀丫鬟递来的茶水,以杯盖轻轻揭去浮沫,啜了口上等的浓茶,才慢悠悠的轻声叹息道:
“南柯啊,这些天真是辛苦你了,又是查案,又是帮忙抓捕魔物,本官看了甚为愧疚,也没帮上你什么忙。”
一声‘南柯’,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面对县太爷的客套亲近,李南柯当然不能想当然的翘尾巴,恭敬道:“大人平日公务繁忙,为百姓伤身操劳,能心念卑职辛苦已是不易。
况且卑职身为县衙仵作,听从大人安排配合夜巡司查案,本就是份内之事。此次林府一案能幸运侦破,也是大人和县衙福泽而佑。否则,这案子能不能破真不好说。”
李南柯协助办案,是沈春鹤安排的吗?
当然不是。
那可是冷歆楠主动邀请的。
这案子能破,真的是很因为沈大人和县衙福泽而佑吗?
当然不是。
这是李南柯用智商换来的。
但所谓知进退,识务,乃是职场官场的必备生存技能。
李南柯言语间,极力把自己和县衙及沈春鹤绑在一起,把破案的功劳分摊出去,甚至让出大头,只是因为他目前还是县衙的人。
哪怕他未来会进入夜巡司这个部门,该有的规矩不能丢。
无论处于什么环境,要学会做人。
人际关系中,最忌讳的便是突然升迁后,对以前的上司冷面而对,甚至刻意羞辱。
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
你能保证自己某天自己不会掉下来?你能保证你的上司某天不会爬上去?
况且你上司背后,又牵扯了多少人脉关系,你全清楚?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凡事留有余地,方可能进能退。
尤其现在李南柯的夜巡司人事任命还没下来,若出了岔子,还得在县衙继续混。
听到李南柯这番回应,沈春鹤眼角的鱼尾纹慢慢舒展开来,笑得如同一张粘稠的蛛网,用持着茶盖的手虚点着李南柯说道:“南柯啊南柯,不枉本官以往看重你啊。”
看重个锤子看中。
若没有这起案件,估计都懒得去搭理一个小仵作。
见李南柯还站着,沈春鹤皱眉。“站着做什么啊,坐,快坐。”随即,又对丫鬟吩咐道。“给南柯上茶,把前些日子袁老夫人送我的云春香拿过来。”
坐,也要分场合,分身份,分时间,分气氛,分事情的大小缓重。
在这种场合与对立身份下,沈春鹤的第一次让‘坐’,只是客套而已。
若李南柯真大大咧咧的坐了,虽然上司不会说什么,但内心肯定会有所不满。只有继续站着,才能让沈大人体会到身为县太爷的上位优越,才能感受到来自下属的敬畏。
但第二次让‘坐’,那是真的让你坐。
你要若是还傻里吧唧的站着不坐,上司内心必然会不满,印象分唰唰掉。
没看到人家这时候才让丫鬟上茶吗?
所幸李南柯是个聪明人,拱手道谢后,便坐在了下首椅子上,神态依旧保持着恭敬。
丫鬟奉上茶水,在沈春鹤的示意下轻步退下。
“尝尝,这茶可是从云海那边采摘的,很多达官贵族都喜欢喝,珍贵的很。”
沈春鹤笑呵呵的说道。“上次本官去给云城知府袁大人的老母亲祝寿,袁大人你也应该知道,他的岳父呢,是龙江巡抚。寿宴结束后呐,袁老夫人特意送了我这一罐,平日也是舍不得拿出来。”
短短一番话,透露出了很多信息。
第一,这茶虽然珍贵,但可不是我贪污来的,我沈春鹤是清官,别瞎想。
第二,我和云城知府袁大人有关系。
至于关系深浅,你自己琢磨。
第三,这么珍贵的茶,我自己都舍不得喝,却给你拿了出来,说明我真的很看重你。那么接下来谈的事情,就比较重要了。
“多谢大人。”
李南柯表现一副受宠若惊的模样,端起茶杯小抿了一口,旋即赞叹道。“香如兰桂、味如甘霖,好茶啊。如此上等好茶,难怪袁老夫人会送于大人。”
什么意思?
好茶,方能配得上好官。
袁老夫人既然送了这么好的茶叶,那就说明你沈大人是好官啊。
受袁大人另眼相待啊。
面对李南柯这套很自然的马屁,沈大人脸上笑容愈发浓烈,看着李南柯的眼神也格外喜爱。
以前怎么就没发现这讨人喜欢的小伙呢?
只能怪平日处在后院姨太那里久了,满乃至都是脑子。
客套话结束,两人关系也很顺利拉近了,沈春鹤便说出了自己的最终目的。
“南柯啊,本官很早之前就有个想法,打算破格让你当本官的师爷,可惜公务太忙,一直给耽搁了。”
沈春鹤叹息了一声,语言真切诚恳。“这次呢正好趁着林府一案结束,我决定正式请你做本官的师爷。当然,若是南柯不愿,那本官也不勉强,毕竟人各有志嘛。”
师爷?
李南柯一愣,大脑飞速运转。
短短数秒便明白了对方这么做的目的和缘由。
沈春鹤显然已经知道了李南柯马上会进入夜巡司,甚至以后前途不菲。
可问题是,李南柯在东旗县就是一个小仵作。
一个县衙小小仵作,结果成为了夜巡司的新晋红人,你让其他人怎么想?
说你沈春鹤身为一县之官,眼皮底下有这么个人才都不知道?不识人才啊。说你沈春鹤脑满肠肥,是个大草包,这样的县令能治理好地方吗?
人言可畏,人心难测,把柄污点就是这么来的。
那这时候该怎么办?
必须在对方上任前,把身份抬高啊。
推荐李南柯当主簿县丞?那可是有编制的公务人员,一时半会儿怎么弄。
思来想去,只有破格让李南柯当‘师爷’才是最佳选择。
虽然也无编制,但比仵作强了百倍。
况且师爷是什么?那就是‘大脑’啊。
如今我器重的这颗‘大脑’,平步青云了,被夜巡司所看重,说明什么?
说明我沈春鹤慧眼识珠。
说明我沈春鹤有眼光啊,挖掘了这么个人才,不然怎么能是我师爷呢。
所以这才是沈春鹤的最终目的。
李南柯升官了,他脸上也沾了光。两全其美,岂不美哉?
当然,沈春鹤也知道对方现在瞧不上这个师爷,所以他得劝,同样还得加点筹码。
“南柯啊,这个官场其实讲究的就是一个人情世故,大网兜着小网。”
沈春鹤笑吟吟道。“无论是夜巡司也好,影卫也罢,都是一个脉络。以后你若有机会去云城那边,正好本官可以请求袁大人照顾一下你。”
沈春鹤潜台词很明确。
如果你是以‘仵作’的身份进入夜巡司,那你肯定会受排挤,被耻笑。但如果你是以‘师爷’的身份进去,情况就会改变一些。
到时候我也可以托袁大人,给你一些照顾。
此外,这里的‘照顾’有两层含义。
你若上道,那就是真的照顾。
你若不上道,那就别怪我背地里搞事了。穿小鞋我不敢,但啐口唾沫的本事我还是有的。
李南柯明白了沈春鹤的目的,起身拱手道:“卑职能得大人赏识,乃是三生有幸。大人如此抬爱,卑职岂有拒绝之理。卑职愿为皇上,为朝廷,为衙门,为大人分忧。”
还是那句话,一旦踏进这个大染缸,那就得攀人情,懂世故。
李南柯不是傻子。
和沈春鹤这样的老油条达成协议,对他并无坏处。
既然是双赢,何必拒绝。
“好,好,好……”
沈春鹤哈哈大笑了起来,连说三个好,亲自上前扶着李南柯的双肩按回椅子上。
李南柯连声客气,表现的很感激。
两人热情交谈一阵后,沈春鹤示意丫鬟把一罐茶叶拿过来,感慨道:“袁老夫人送我的这罐茶叶,先生您就拿去吧。”
“如此贵重之礼,卑职怎么敢收呢。”
李南柯装模作样的拒绝。
沈春鹤摆手道:“先生收下吧,整个东旗县,谁不知道我沈春鹤是两袖清风的好官呐。除了这罐茶叶外,也确实没什么珍贵礼物拿出手了。”
李南柯面皮抽搐了几下。
奶奶的,这王八蛋戏还演上瘾了。
望着面前气宇轩昂、俊逸不凡的李南柯,沈春鹤赞赏之余不免生出几分感慨。“年轻就是好啊。”
李南柯笑道:“大人身子也依旧健朗。”
“不行了。”沈春鹤摆着手,苦笑摇头。“不比年轻时候了。也不怕你笑话,前些日子本官用过晚饭,一时无聊,打算活动一下身子骨,闲游至一条小僻静巷内。
看到了一个小扇红门儿,周围还长着一丛松树,风景怡人。本官兴致而起,本打算进去游览一番,谁曾想没进去几步,身子骨就不舒服,浑身疲乏不堪,最后也只能悻悻离开了。
找了很多大夫,身子骨还是一如既往的无用。所以啊南柯,趁着年轻,多出去走走,世间的路千万条,多留点足迹没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