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已经是中午了。我进屋一看墙上的挂钟正好十一点半,挂钟准时敲响了半点声。
这个老挂钟,是叔叔家里唯一的老物件摆设,它是叔叔家实力的象征。屯子里的人都知道叔叔家的挂钟值钱,具体值多少钱,谁也说不清楚,自然也是叔叔的荣耀。
这个挂钟,是德国人在青岛建厂制造的,样式风格西方化,下边的那个木头匣子特别实用,造型美观,做工精细。匣子里面装着叔叔和婶子的重要物品,结婚照、户口本等。
一次,叔叔让婶子去拿户口本,我又看见了里面的那个口袋,里面装着那件金光闪闪的东西。婶子说是护身符,是上海知青乔阿蒹寄放在这的,说是怕在青年点里弄丢了。
说实在的,我对那个金光闪闪的东西非常感兴趣,几次我都想拿出来看看。可是,就是不敢!
“你的宝贝儿子回来了……我去热饭去!”
婶子说着,抹着眼泪迎面的走过来,接着对我说:“孩子,饿了吧?”
“婶子,我不饿……”
我看见婶子眼睛红红的,好像刚哭过,不知不觉我的眼睛也湿润了。
她看见我也要流泪,更控制住了自己了,便哭着说道:“现在,咱们家再吃两顿饭,我先给你热点大饼子,垫吧垫吧!”
婶子说完,就哭着到外屋地烧火去了。
一会儿,哔哩啪啦的木头燃烧声和她哭泣的声混合在一起,传到了里屋。
“叔叔,我婶子怎么又哭了?”
“我也说不准,就是爱哭!”
叔叔无奈的又说着:“嗨!她是刚刚从外边哭着回来的……”
显然,这里有事,叔叔瞒着不说。
这时,婶子端着一盖帘热气腾腾的大饼子进来了。她听见了叔叔说的话,泪汪汪的把大饼子放下,用手捂着脸转身跑了出去。
叔叔跟着她走到门口,看见婶子走到大门外了,他回来转移话题的说道:“你婶子啊!跟我来到北大荒,可没少遭罪呀!”
叔叔说着眼睛也红了,他含着眼泪说:“她可能是想念……山东的老娘啦?”
“叔叔,你回山东老家,怎么不带上她呀?”
“说的轻巧……家里的这些鸡、猪、狗怎么整,都是些喘气的东西……”
叔叔的话音未落,听见门外的婶子哭得更伤心了。
忽然,水井那边也传来了哭声。瞬间,汇成一片。
叔叔也受到了感染,眼睛里的泪水终于掉下来了。他擦了擦眼泪,看着墙上镜框里的照片说:“孩子……不瞒你了!照片上中间那个人,就是韩有财。他掉进井里死了,死得不干不净,不明不白的背着罪名走了……”
“叔叔……他们不是说,韩有财是个大地主、大坏蛋吗?”
“儿子,韩有财的家庭出身是地主。可是,他人不坏,是你婶子的叔叔啊!我们来到这里,他没少照顾咱们家呀!”
说起韩有财,一辈子要强,总想出人头地。可是,运气不好。他曾经被抓去当二鬼子兵,徒骇河战役后,被解放军俘虏了。经过改造,他光荣的成为了解放军,跟随大部队过黄河,跨长江,占领南京屡见战功,一直打到上海,立下了汗马功劳。
上海解放后,他从部队转业到地方,被分配到上海油料库。可是,他看天下太平了,想要回老家种地去。
他回到山东老家,正赶上土地改革,眼看着爸爸多年的省吃俭用,辛辛苦苦攒下的几十亩地,被村干部分给别人了,还给他家划上了地主成分,爸爸一股火气死了。他带着两个弟弟跟土改工作组的人理论,便发生了争吵。后来动起手来,一气之下,差一点把土改干部负责人打死。因为影响极坏,他们哥仨同时被关进大牢,他被判刑五年,两个弟弟被判刑三年。
他妈妈背井离乡,一路乞讨,看见一个告示。她知道了,曾经的导师,现在成了开国将军。她便来到了北京,在老将军家当上了保姆。
韩有财被释放后,一看家里没人了,听说北大荒这边山东老乡多,就投奔这边来了……
婶子在外边听见了,叔叔在讲韩有财的家史,她立刻停止了哭泣,走进屋生气的说道:“你跟孩子说这些干啥,是怕受到牵连吗?”
“媳妇啊!什么牵连不牵连的,也改变不了事实,韩有财还不是你的叔叔吗?”
“你,你是什么意思?”
“你们韩家和咱们家有亲戚关系,我得让孩子知道啊!”
婶子越听越不高兴的说:“咱家和老韩家已经没有关系了!”
“怎么会没有了?”
“我已经和韩家划清了界限!”
婶子坚定的说。
“划清了界限,也没有用,你不是照样姓韩吗?”
婶子被气得脸色苍白,便大声的说:“看样子,你是嫌弃我了。是不是因为我不能生孩子呀?”
叔叔看见婶子真生气了,哭得又那么伤心。他赶紧走过去哄着说:“我的好媳妇,别生气了好吗?咱们家,这不是已经有儿子了么。我是想啊!让儿子熟悉熟悉,了解这里的情况而已……”
看着婶子不哭了,也不生气了,我的心情敞亮了不少。
这时,我忽然想起来了,上海知青乔阿葭给我的糖和那两封信……
我们一家三口人吃着上海糖,发现是东北生产的,让我们笑得前仰后合。
这时,叔叔戴上了老花镜,看着两封没有信封的信,便皱起了眉头。他看了一下四周便对婶子说:“媳妇,你去烧壶开水,给我冲点茶叶喝……”
“穷讲究……”
婶子不情愿的走了出去。
婶子刚刚走出里屋,叔叔对我严肃的说:“儿子,偷看人家的信是犯法的呀!咱们可不能随便的看人家信啊?”
“你不看,怎么会知道,信的地址和信件往哪里邮啊?”
“也是……”
叔叔嘴里自然自语的说着,注意力,全部集中在这两封信上了。
这两封信,一封是写给知青办的,一封是写给军分区的,都是告状信。
叔叔看着看着,不由得脸色变得苍白,颤抖着双手说道:“儿子啊……你惹祸了!”
“惹祸了?”
我感觉到惊诧。
叔叔又警觉的看了看窗外,确定没人便对我说:“记住了,这件事,只能你我知道,不能让第三个人知道……懂吗?”
叔叔想好一会儿,摇着头说:“这样的信,在这里是寄不出去,信访这一关都过不了……”
“叔叔,那咋办呀?”
我着急的问。
叔叔想了想之后,似乎有了办法,他说:“这样吧!过两天我到省城给砖厂办事,顺便把这两封信带上……”
叔叔看着见婶子拿着茶壶走过来,立刻停止了说话。
婶子看见我们爷俩神神秘秘的,便的问道:“你们在叨咕什么呢?”
“啊!没叨咕什么……那个三队的上海知青乔阿蒹,是和我们一辆马车回来的。看见了她被民兵押着,说她跑到中苏边境哪儿去了。”
“是呀!真让人心疼,她怎么会,被民兵们押着回来了呢?”
“听说,她是被边防站抓住的,这回事可大了!是总指挥部的民兵接回来的,怀疑她叛国投敌。还说她是苏联“特务”、“间谍”?”
婶子听说,怀疑乔阿蒹是“特务”、“间谍”,惊诧的她,半天说不出话来。
想起,她刚才找过鲁大胜了,鲁大胜说:“这个案件很复杂……上边正在调查呢……”
她想不明白,一个从上海来插队的小姑娘,对这里人生地不熟的。怎么会,突然的跑到中苏边境叛国投敌呢?
这让让婶子百思不得其解。
忽然,她想起挂钟下面的匣子里,放着乔阿蒹的护身符的事。青年点的男知青何奇曾经问过,乔阿蒹的护身符是不是藏在你们家了?他还着重说,上面有中华民国的字样,资产阶级的东西。要是让造反派们知道了,那就坏了!
是不是,乔阿蒹和何奇两个人窜通好了,一起逃跑,投奔苏联当“特务”去?难道,国民党和苏修都互相有联系?婶子开始胡思乱想起来……
婶子又想起来,乔阿蒹被高书记调到公社工作之后,何奇在青年点大闹了好几场,并扬言:“要和高书记同归于尽!”
鲁大胜怕他把事闹大,派他到三百公里外的三道沟修水库去了,他中间跑回来好几回,都被民兵抓了回去。
叔叔看着婶子愣愣的在想着什么,便问道:“媳妇,在想啥呢?”
“我是想啊!乔阿蒹出这么大个事!是不是与何奇有关系呀?”
“何奇!你这么会,突然的提起他了呢?”
提起何奇,叔叔还是有点印象的,他写过不少捡举高书记生活作风方面的信,都石沉大海。听说一封信也没寄出去,都让鲁大胜和杨大天给劫留了。因为高书记是杨大天的小舅子。
何奇,在青年点里绰号叫“坠根茄子”,乔阿蒹走到哪里,他就跟到哪里。
其实,乔阿蒹从心里就没看上他,认为何奇没有男子汉大丈夫的气概,长得也不好看。这一切,都是何奇一厢情愿,他把友情当爱情了。乔阿蒹是多方面考虑的,考虑到她们两是同学,又是一起来到了北大荒的,家庭出身又都不好,只是当成了同命相怜的弟弟了……
自从,那次春节联欢晚会上,乔阿蒹认识了高书记,何奇就怀恨在心。后悔自己没能先下手得到乔阿蒹,却被高书记夺走贞操。一时间,弄得他几夜没有合眼,精神恍惚,抑郁症发作了。
(十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