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寻轻笑道:“呵,我是想告诉你,手不要伸得太长,不要真以为自己只手遮天,谁都能动。”
这人的话外之意,是在提醒他,不要动皇帝?可他分明记得,当初在林州之时,眼前这人分明也是仇视那人的,而眼下所有的一切,好像都是从冬宴那晚转变的。
那晚,在金殿之中,这人与皇帝之间,究竟达成了什么交易,亦或是内有隐情。
这人本可以置身事外,不染尘埃,这也向来符合他的一贯作风,可如今,他却主动将自己卷入川禾帝与平芜王的纠纷中,而且很明显,这人,站在皇帝这边。
傅寻将目光移至萧述狼狈不堪的衣服上,微微皱眉道:“搞成这个样子,都不好看了。”遂对身旁小厮道:“给这位公子也备一间客房。”
那小厮应是,引道:“公子,这边请。”
然而萧述足下未动,视线仍然注视着前方窗间明亮的烛火内。
“多谢好意。”
傅寻不以为意:“想多了,我只是不想她醒来后,看到你这副模样,误会我又对你做了些什么。”
萧述唇角一勾,道:“如此甚好,那我便更不能走了。”
傅寻一愣,面前这人,有时候可真是令人讨厌,他扬手一挥,随后便有好几名小厮上前,硬生生要将萧述拖到客房内。
“好生照顾着,可别有什么闪失。”他注意到身旁那道凌厉目光,心中顿感愉悦,懒洋洋又道。
除夕将至,郁州城内已是一派喜乐。
街道旁,一个小女孩手拿糖葫芦,抬着脑袋看向榜文牌上张贴的公告,偏头问道:
“阿娘,都快过年了,为什么还要杀人呢?”
一旁头戴丝巾的妇人忙将小女孩揽于怀中,小声道:“因为这个罪太重,等不到秋决了。”
“什么罪啊?”
“不要问那么多,我们走吧。”
她牵起小女孩的手,从吴府前经过,没忍住朝里面瞟了一眼,原先富丽堂皇的府邸此刻已泛不出一丝光彩,门丁、小厮、丫鬟们都已被尽数遣散。
朝廷宽容,谋反罪于法于理,都是赤九族的大罪,眼下却只有吴德庸及其独子吴方池被逮捕,已是念及吴德庸的身份与功劳。
刑狱内,王阳焱屈膝坐于一隅,周身嘈杂声不断,他内心自嘲:“最近,刑狱中真是热闹得很呐,看来不止他一人要在这孤冷之地过年了。”
耳边兀地传来“咣当”一声响,原是身旁监牢的门被打开了,狱卒将一名衣冠齐楚的男子推进狱中,后又猛地关上门,落上铁索。
王阳焱见来人竟是吴方池,愕然道:“吴公子?”
吴方池面若灰白,嘴唇微翕,却没有出声,只是掸了掸衣上的灰尘,恭敬地对王阳焱垂手行了一礼,一如初见那般。
他恍惚着将事情的经过讲述了一遍,这几天的经历如游丝缠绕一般。冬宴那晚时,兵丁的反常已然让他心生怀疑,可回府后,他的爹爹却依然在忙着公事,一丝一毫的惶恐、劫后余生都未曾流露。
他曾试探问爹爹关于沈时安的事情,爹爹只让他别管,前几日那晚,他发现爹爹独自一人出门,想跟上时却被府卫拦住,府卫又为何要拦他,所有的蛛丝马迹、疑窦丛生,都在禁军鱼贯而入闯入府邸时得到解答。
王阳焱面色凝重道:“谋反罪,是要赤族的,已经...尘埃落定了吗?”
吴方池一笑,回道:“所幸只抓了我,并未殃及池鱼,潼南村后山上的战马,也都找到了,我爹被抓后,那晚的兵丁为了活命,全部改口。”
他日日夜夜都没有停止思考,内心笃定不会是沈时安,可不是她,又该是谁呢,谁会不惜杀掉那么多人命,他只是一直不愿面对心中浮起的那个答案。
果然所有的一切并不只是空穴来风。
王阳焱心中知道吴方池一向崇敬自己的爹爹,又一向有远大抱负,只是眼下却都被击碎成泡影,他心中涩然,不知该如何开口安慰。
半晌,吴方池才道:“我不怪他,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过是还给他罢了。”他虽然话音平静,但眼眸中闪动的水光与颤抖的双肩已暴露出他内心的崩塌。
丞相府内。
许是不愿醒来,又许是脑海中一直在思考那封将肖府击垮的致命的信,沈时安整整昏睡了两日才醒来。
这段时间,她脑海中不断回忆着她究竟是在何处看到过与那封密信上相同的字迹。
直到记忆落在与萧述第一次见面的那天,她刚风尘仆仆从无际崖归来,在鸣鹤堂内,看到的那串书法字。
天地造化,万物皆宁。
一样的笔力,一样的锋芒走向,她心中腾然升出巨大的恐惧感,她不敢面对心中那份猜想,可随着记忆的来回飘荡,两封信上的字迹更加相似,几欲重叠在一起。
那封置肖家于死地的密信,难道与萧述有关?
她猛地睁眼,呼吸顷刻紊乱,如挣破渔网,跃然而出的鲤鱼,额上也冒出细微汗珠。
落目,是一处雅致幽静的房间,她视线在四周扫荡一圈,陌生的环境与陈设,这里不是亭渊阁,视线透过窗棂看到屋外那处池塘,她一愣, 她现在,原是在丞相府吗。
似是听到屋内的动静,很快便从门处走进一个身影,一个她熟悉得不能在熟悉的身影。
萧述。
他依然是那般白衣胜雪的样子,只是一向雅致从容的脸上此刻却带着些许愣神。
他手中端着一碗汤药,只是端着汤药的手指有些微微发颤,以至于那抹棕色的汤汁都有些泛着涟漪。
沈时安抬眼,对上他略微失措的眼神,无言。
“你终于醒了。”他的声音带着一股如释重负般的轻然。
萧述走向床榻边,支起汤勺将那碗汤药轻轻搅动,耳边却陡然响起一声冷不丁的话语。
“我不想喝。”
“不苦的,我放了糖。”
沈时安似是没听到般,兀自冷声道:“我们现在为何会在丞相府,傅寻人呢?”
傅寻,她醒来后第一件事,便是去找他吗?
他眉眼一低,努力敛去面上的失落,嘴角扯出一抹笑,回道:“事情已经解决了。”他刻意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沈时安定定看着眼前之人,温润如玉的面容,深邃如银河般的眸子,谦谦君子,公子世无双。
可他真的是如光风霁月般的人吗。
她缓缓起身,拿起一旁的披风,披上身就朝门外走,许是太久未起身,加之脚步有些匆忙,没走几步,便脚下一软,身形有些摇晃。
萧述见女子要出门,将手中汤药置于一旁后,遂也起身跟上,见她身形不稳,忙伸手去扶,可女子却如见洪水猛兽般躲开,未多停留,便视若无人般径自走出了门。
因着之前来过丞相府,沈时安找起路来倒也还是熟门熟路,没走多久便遇上了傅寻。
“沈姑娘刚醒,就这么急着要走吗?”
她稳了稳心绪,开口道:“多谢傅大人救命之恩,我——”
傅寻双手抱臂,幽幽看向面前的女子打断道:“以身相许?”
“日后有机会,定会报答。”
傅寻挑眉:“听着好像,并不是那么有诚意。”他看向一路默默跟在女子身后之人,似明白了什么,眼中染上几分笑意,又将视线落回女子道:“当真不考虑我说的?”
沈时安抬头,有些迷茫道:“说...什么?”
“以身相许。”
沈时安身形一愣,这人,又在抽什么神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