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禾帝听即此面色稍稍缓和,看向傅寻,眼神带有几分无奈与关切道:“你没事吧?”
傅寻一愣,生死攸关之际,这人不想着如何脱困,反倒...这是在关心他吗。
他内心不禁嗤笑,表面却还是从容答道:“微臣无事,倒是陛下,打算怎么应对?”
川禾帝自嘲道:“天道轮回,若天要如此,朕也无可奈何。”
傅寻内心又是一阵嗤笑,天道轮回?倘若真有因果报应,这也都是他应得的,他当年是如何登位,今日不过又将当年之事重演一遍罢了。
川禾帝又看向傅寻,沙哑着声音道:“当初文林将你交予朕,如今十三年过去,你已成栋梁之才,朕也算未辜负他当年的心愿。”
文林?他还有脸提自己的老师,那个被他逼得于府中自缢之人。
傅寻听及老师的名讳,面上再也装不下去,冷声道:
“陛下觉得,还有资格提他吗?”
川禾帝面色一怔,随即道:“朕若今日离去,确是无颜见他。”
傅寻正欲开口说些什么,却又听川禾帝话锋一转道:“今夜这场动乱,朕也不知,能否可以保下你。”
傅寻身体一僵,这皇帝,究竟是何意思,又听面前之人继续喃喃道:“当年朕还是皇子之时,便常与你老师待在一处,从他身上学习仁政,学习爱民,学习治国之道。”
他眼神带有几分沧桑,似在努力追忆着什么极为遥远之事。
“那年东南先遇洪水,又逢饥荒,民不聊生,饿殍盈途,先帝重物质,轻社稷,朝中大臣多次上书请求拨款赈灾,均被一一驳回,那段时间,你老师啊,也是急地如热锅上的蚂蚁。”
他又径自道:“不过你猜最后怎么着,朕想了个法子,将那山海仓中的玉髓偷偷运出售卖,所得金银款项全部用于东南荒乱。”
傅寻心头一震,当年东南饥荒确实是死了不少人,但民间传闻却是,有江湖组织在行救济之事,挽回了岌岌可危的形势。
他此刻不禁怀疑川禾帝在编故事,可眼前的九五之尊好似在陈述什么骄傲之事一般,嘴角带着微笑,可眼角却分明有泪光闪烁。
他以为自己看错了,明明是谋权篡位、滥杀大臣的阴险之辈,又怎么会哭呢?
川禾帝徐徐开口道:“朕此后才发现,朕错了,朕没有考虑到你老师的处境,他是当年负责掌管玉髓之官,玉髓莫名其妙失窃,首当其冲之人便是他。
“朕不愿他替我担责,曾找过他,可他却对朕说‘以臣之命换天下一方黎民尚安,值了。’”
川禾帝嘴角泛出苦笑:“为了保朕上位,他揽下所有罪责,先帝大怒,欲处决之际,朕便听闻...是朕没有保下他。”
他重重叹出一口气,又道:“朕不忍一代贤臣蒙受不明不白之冤,于史书受万世唾骂,登位后便自作主张,将玉髓失窃一案下定为突逢盗贼。”
傅寻脑中顿时如惊雷般作响,不可能,怎么可能,若真是这样,老师为何不与他说,他入朝七年,皇帝又为何不同他讲?
川禾帝看向傅寻指上的蓝玉髓扳指,又道:“他曾与朕袒露,你是他最满意的学生,朕或是因对他的愧疚,又或是在你身上确实看到他当初的影子,如今你身居他当初之位,也算是传承,朕也算予他一个交代。”
傅寻内心觉得好笑极了,肩膀随之开始不断抽动,七年,他已入朝七年,如今却将他所有的努力,都归咎于传承两个字上。
告诉他,他得以有今日之成就,仅仅是因为皇帝对老师心存愧疚?
告诉他,他自以为替老师复仇杀掉的那些人,包括昨日的王春晖,实际是在残害无辜生灵?
告诉他,他自觉另有隐情的玉髓案,不过是老师与皇帝为了黎民百姓所做的私心之举?
告诉他,这些年来,他暗暗与皇帝作对,实际却一直恨错了人?
真是个天大的笑话。
他往常镇定自若的声音此刻却隐隐有些颤抖:“为何这些年来,从未与我讲过此事?”
“你一向是高傲自负之人,朕想看你的真才实学,能否配位。”他眼神落于傅寻身上,点头道:“如今看来,是了。”
傅寻年纪轻轻身居高位,朝中却无人置喙,凭的自然不仅仅是皇帝的偏爱。
殿门在木桩一次次的撞击下,沉重的声响已逐渐变得刺耳,已然开始逐渐松动,殿外兵丁的怒吼声愈发清晰可闻。
山雨欲来风满楼。
川禾帝垂眸,形如枯槁道:“朕虽不知今夜的始作俑者是谁,但他们的目标,一定是朕。”
傅寻双手紧握,沉默不语,虽然思绪已如翻江倒海,但如今生死关头,内心却有个声音告诉他,既然老师当年将信任赋予眼前之人,那么,他便不许老师的希望落空。
前尘种种,皆成过往,倘若皇帝真的死在今晚,他又怎可走了之?放任这个老师拼死守下的江山沦为水深火热的人间炼狱。
功名、地位、钱财、权力他皆看得很轻,但心中独独看重之事,便是完成老师的心愿。
他还会是那个最听话的学生。
只见他缓缓走于殿内窗棂边,负手而立,紫色绣蟒官服在屋外血光映衬下显得更加幽深。
霎时,屋外一抹灵巧敏捷黑影掠过,殿门口的木桩撞击声戛然而止。
那群兵丁似乎停下了手中动作,与另一方势力开始缠斗起来,顷刻,不断有人被四仰八叉击落于门上,血光四溅,透过缝隙洒于殿内。
殿外挡于吴德庸身前的吴方池逐渐发现这群兵丁的不对劲,他们似乎只是虚张声势,并未有意进攻,他心底不禁生出可怕念头,但又立马被自己否认。
吴德庸面上血迹已然干涸,但他却并未伸手去擦,如今见着宫内不知何时,冒出一群江湖高手,心底也闪过一丝疑惑。
今夜行宫四周的守卫早已尽数被他换上羸弱无能之人,以防途中生变,在冬宴开始之前,他还嘱托平芜王穆林再度确认过,皇帝手下的骁骑并不在行宫内。
如今陡然冒出的这群人身穿黑衣,头戴面罩,只露出如刀锋般锐利双眼,射石饮羽,无影无形。
犹如矗立高山,一排排纵身挡于殿前,顷刻便扭转形势。
他怎不知,皇帝什么时候,竟培养了这么一支恐怖的队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