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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司出事的那一年,夏暮汐在读大三。
那天夜里,她接到妈妈的电话。景黎一改往日的嘘寒问暖,而是极为严肃地说:"汐汐,这周末回趟家,我和你爸有事和你说。"
夏屿川被一个相识已久的朋友骗了,卷款逃跑,人间蒸发。
一夕间,他的公司成了一个空壳,不仅如此,还欠了巨额的债务。
夏暮汐回到家,看见几个月不见的爸爸两鬓竟生出了根根白发,夏屿川面色凝重,看着她,"汐汐,爸爸的公司倒闭了,我们可能要搬家。"
夏屿川和景黎将房产抵押,多年的积蓄也填补不了所有的漏洞。
万般无奈之际,夫妇二人只得一边报案,一边应对官司,一边找新的工作。
原本优渥的生活,瞬间换了光景,一家三口开始为生计发愁。
夏屿川是个要面子的文化人,他不愿意将此事闹得人尽皆知,除了行业内的朋友知晓,对其余人他都缄口不提。
他是一个纯善之人,性情温和,待人谦逊。曾经他处于高位时,总是对能帮扶的人搭把手,那个时候,世间充满了美好、鲜花和微笑。
然而,现实永远是最残酷无情的。
夏家没落后,那些曾经和他把酒言欢的朋友作鸟兽状散去,有的甚至连电话都不接。
人世间情感,如鱼饮水,冷暖自知。
那一刻,夏屿川悲凉地笑了。
成功时,身边花团锦簇,迎来送往皆是笑脸;落魄时,那些真真假假的虚伪面具才会摘下。
最难的时候,甚至去卖过苦力。夏屿川和那些汗流浃背的农民工一起,显得格格不入,力气最小,搬运最慢,工资最少。
可尽管如此,他也从未抱怨过生活。
小时候他就指着书,一字一句念给夏暮汐听,"世界以痛吻我,我却报之以歌。"
要常怀感恩和平静的心,方可走回来时的路。
心中若有风雨波涛,便会失去一滴水的智慧。
就是这样一个真善美的人,他甚至没有愤怒指责过那个骗了他全部家产的人,全当那人实在走投无路才误入歧途。
可麻绳专挑细处断,命运专挑苦命人。
景黎接到医院打来的电话时,他是突然晕厥在工地上,被救护车紧急送往医院。
医生说他患上后天性心脏病,确诊为冠状动脉心脏病。血管硬化狭窄,血流受阻,易使心肌缺氧而受损,不可过度劳累,详细病情要等住院后做进一步检查。
那一天,五雷轰顶,天好像都要塌了。
得知父亲确诊后,夏暮汐在海边坐了一整夜,宋澄陪在她身边。
大三往后的日子,她基本是在医院度过的。
景黎为了吃穿用度,用一个女人瘦弱的肩挑起家庭的重担。
毕业后,夏暮汐对比了南渝和佑城的薪资水平,为了多还些债,她决定留在南渝发展。
她学的是钢琴表演,但为了适应大众化招聘需求,她还自学了广告设计、文职等普遍性较强的工种。
宋澄常常劝说她不要放弃专业,继续深造。经济上,他可以帮助接济她。
他的父亲就在南渝人民医院工作,因此为她引荐了权威的医生和资源。
所以,夏屿川会定期来到南渝复查和治疗。
可前段时间,他的病情又恶化了。开始出现胸痛、呼吸短促、大汗等症状。
最近一次,医生凝重地和夏暮汐谈话,"冠状动脉粥样硬化性的心脏病目前还不能完全治好,只能通过积极地治疗和药物,先稳住症状。一般得这种病的患者分为需要手术和暂不需要手术两种情况,而你爸爸这次做的一系列检查,包括超声心动图都显示情况不太乐观。小姑娘,你要尽早为手术事宜作打算......"
走出医院,天空灰蒙蒙的。
夏暮汐抬头,极力隐忍住泪水。以前她总喜欢看南渝的天,因为是沿海城市,总有大团大团的云漂浮在蓝天上,像极了小时候自己躺在向日葵花圃里,看着棉花糖似的云朵,走进宫崎骏的动漫世界。
也有一个人扛不住的时候,她想过和叶月疏吐露心事。
那天电话接通,她还未开口,就听见月疏忧心忡忡地说父母双双失业的焦虑。作为家中长者,她一面刻苦学习拿奖学金,一面拼了命地兼职打工,忙得焦头烂额,只为能多贴补家用。
夏暮汐想到叶叔的失业,其实间接也算是他们家的问题导致的......并且以叶月疏的性子,她肯定不会袖手旁观......胡思乱想着,最终决定守口如瓶......
记忆的线头杂乱无章,变成无数块细小的碎片飞进脑海。
心脏检测仪冰冷地画着线,病房内全是消毒水的味道。
夏暮汐无神地盯着那束向日葵,它是苍白背景里唯一的鲜活的色彩。
耳边回响起叶星回今天在车上说的话:"不了,我打算去北京。"
她露出一丝苦涩的笑容。
宋澄轻轻推门进来,“小汐,叔叔还没醒吗?明天你还要上班,我先送你回去。”
夏暮汐点点头,站起身来,却感到一阵晕眩......
宋澄连忙扶住她,满脸担忧,"是不是又没吃晚饭?"
夏暮汐拧紧眉,轻轻推开他,"没事,可能坐太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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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车回去的路上,两人一路沉默。
夏暮汐发着呆,无心看路。
等车停了,她才反应过来,身处一个富丽堂皇的高档小区,根本不是自己住址。
"学长......"她还没来得及问,宋澄已经下车,走过来帮她打开车门。
"太晚了,外面餐厅都关门了,去我家,给你煮些东西吃。"
原来这是宋澄的家。
夏暮汐神情犹豫,他是南渝本地人,理应和父母住在一起。
且不说自己两手空空拜访,这么晚了叨扰长辈总是说不过去。
"放心,我爸妈不住这里,这是我自己的房,一个人住。"宋澄一边帮她拿包,一边关门锁车。
"噢。"夏暮汐只得跟在他后面,上楼。
推开门,就能闻到一股淡淡的古龙水香氛。
宋澄的家装修风格低奢典雅,灯光和家具摆设极其讲究,应该出自专业设计师之手。
"小汐,你随便坐,我去给你煮碗面。"
"噢......好的,谢谢学长。"
夏暮汐局促地坐在沙发上,宋澄则脱下大衣,挽起袖子走进厨房。
不一会儿,他便端了一碗热腾腾的面条出来。
"你先尝尝看,如果味道不好,我这还有汤圆饺子,你想吃点吗?"
"学长,不用麻烦了,我吃完就回去了。"
夏暮汐拿起筷子,轻轻地吹了吹,吸食进嘴里。
宋澄好像很紧张似的,问她:"怎么样?还行吗?"
夏暮汐见他这样有些好笑,"挺好吃的,想不到学长厨艺也不错。"
宋澄说:"如果你喜欢,我可以每晚做宵夜给你吃。"
夏暮汐的筷子一滞,没有接话。
宋澄继续说:"小汐,说了多少次,不要叫我学长,叫名字就可以。"
夏暮汐埋头吃面,含糊其辞地说:"喊习惯了......"
她听见宋澄好像轻叹了口气。
夏暮汐只吃了小半碗面条,实在没什么胃口。
她放下筷子,为难地看向宋澄,"学长,我吃不下了......"
宋澄无奈地收过碗,"你吃得太少了,算了,你先去沙发上休息,等我洗完碗送你回去。"
夏暮汐忙接过碗筷,"我来洗吧。"
宋澄温柔地笑了,"钢琴家的手可是很金贵的。不像我,一个学作曲的糙汉子,只要能敲键盘就行。"
夏暮汐却笑不出来,"早就不是了。"
宋澄放下碗筷,按住她的双肩,深情地望着她,"小汐,从第一次见到你,你举手投足间散发着自信与骄傲,你天生就属于舞台。"
夏暮汐轻摇了下头,"我该回去了。"
每次谈到这个话题,她都逃避,也许是心里清楚艺术造价太过昂贵,家中早已负担不起。
宋澄不甘心地问:"为什么你就是不愿意接受我的帮助呢?"
夏暮汐说:"学长,我已经欠了你太多。"
说完,她转身去客厅拿包,准备离开。
宋澄却挡在门口,他看着她,"为什么总要说欠?为什么我做什么,你都一定要还?还有,我说了不要再叫''学长''!"
他突然失控地低吼一声。
夏暮汐怔住了。在她的印象里,宋澄永远是风度翩翩,温文尔雅的样子。
"对不起......吓到你了。我只是......以为过了这么久,你从心里早已接受我了。"
"我知道你明里暗里拒绝了我多次,是我一直不想放弃,总是站在你身边,让所有人都误会你和我......"
"有时你没有拆穿,我甚至会沾沾自己自己是你名义上的男朋友......我知道,你觉得亏欠于我,即使这样我也时常庆幸,如此那些想追求你的男人就会望而却步了。"
"时间久了,好像大家都默认我们在一起了,竟连我自己都相信了......"
"清醒的只有你,始终保持着刚刚好的距离......一丝一毫不逾矩,拒绝我接你上下班,拒绝我帮你租房子,拒绝我帮你找工作,连名字你都拒绝,总是一遍遍叫我''学长''......你就那么想与我划清界线么。"
一向稳重如他的宋澄,此刻正极力稳住抖动的声线。
"小汐,自从夏叔出事的那天起,我便一直专心陪在你左右,我以为......我能全力填满你受伤的缺口,你总会明白我的好,明白我一直站在原地等你......只要你回头,就能看到。"
"可为什么你始终无动于衷,你知道我心里有多失落么......"
宋澄于她恋慕自苦,一时间说出了许多话语。
夏暮汐心有不安,"对不起,那天我实在不该让你假扮......"
宋澄摇摇头,"那天你说不想让朋友担心你家的事,让我以男友的身份的身份出席。小汐,坦白讲我挺高兴的。"
他一步步试探性地走向她,眼神里充满期待,"你和我之间,能不能不要总说''谢谢''和''对不起'',不要只是亏欠和偿还......让我有个名正言顺的身份陪在你身边,好吗?"
夏暮汐却后退了几步,"学长,我......"
她张了张口,像下定了决心一般,"我有喜欢的人了。"
宋澄的眼睛一瞬间黯淡无光。
他仿佛不相信,"不可能,这些年我一直陪在你身边......怎么可能......"
夏暮汐扭头不再回答,只说:"很晚了,我得打车回去了。"
宋澄说:"我送你。"
她止住了他,"打车很方便,学长,你知道我这人的,什么人情都想还。"
宋澄愣怔在原地,看她拉开大门,向外走去。
空洞的楼道,听得见楼外刺骨寒风呼啸的声音。
宋澄的声音自身后响起,"那个人,我认识吗?"
夏暮汐背对着他,沉默下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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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年,除夕。
飞机的轰鸣声掠过天空。
叶星回落地北京,夏暮汐赶赴美国。
人生的线总是在短暂相交后又无尽地分离。
曾经亲密无间的玩伴,曾经年少时惊艳时光的笑魇......
曾经无声躺在一望无垠的向日葵花圃,仰望五月的天......
那时书包很满,而我的梦想很小,只关乎你。
你曾拉起我的手,那一刻,整个黑夜都在震动。
世间纷纷扰扰,周遭喧喧闹闹。
我们跌跌撞撞走出了青春,却又陷入匆匆忙忙的生活。
多想告诉你,我只想分分秒秒守在你的身旁。
长大太慢,等待太久。
无数次紧握拳心,看着候鸟来来去归归。
当烟雾随晨光飘散,
心中似有万般千千结,
最终悲壮奔赴蹉跎大雨中,
只为寻回那轮之光炙热的艳阳。
只叹。
世事无常,命运多舛,故事里的人不得不背道而驰,曲终人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