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阳光正好,几片薄薄的白云像被晒化了似的,在澄净的苍穹上缓缓飘浮着。
玉鼎真人将晒在洞外石阶上的草药收起,挑了几样放置在砂锅里熬着。水是甘洌的山泉,伴着浓郁的草药气息。杨戬进洞来,闻见药香,又看见师父忙前忙后的。便执了炉边的蒲扇,缓缓扇着火。
“来得正好,一会等药熬好了,你给珺落送去。”玉鼎摆弄着桌上的瓶瓶罐罐,拿出一个表面细腻圆润的瓷瓶。“还有这个,包起来给她敷眼睛。”杨戬接过瓷瓶收好,又依着火候将药煎好倒出来。“是弟子不好,她如今病着,都是因为我,我倒是才知道。”玉鼎听他忽有此一言,借着阳光看清他脸上的表情。“哎呀,是她让贫道先别告诉你。你揭下假面又睡了两天,她方取过眼,伤口未愈。一个女孩子,哪里肯肿着一双眼见你。”
杨戬轻轻叹息一声,将白瓷碗放置上药勺。“有劳师父了,弟子先将药送去。”玉鼎应了一声,随他去了。
山洞里依旧是昏暗微弱的阳光,珺落靠在软枕上,细数着映在四壁的光斑。瞧着杨戬来,浅浅一笑。“我帮你敷药。”杨戬拿起药膏,便要往她眼睛上抹。“我先吃药吧,吃完了再敷。”“不必”杨戬将她腿上的被子敛了敛,坐近了些。遂拿着绢帕将药膏倒在上面,轻轻包住她的眼睛。再将丝帕缠至脑后,抚平了她如墨的长发,系了起来。
那药膏凉凉的,敷在眼睛上格外舒服。杨戬端起药碗,舀起一勺往凉里吹了吹,递到她嘴边。珺落只觉唇齿间漫着苦涩,一勺一勺把药喝完。直到耳边传来他置下药碗的声音,空气安静的连呼吸的起伏都听的分明。察觉到他情绪不佳,珺落试探着问,“你今日怎么了?也不说话。”杨戬将枕头给她铺平,遂扶她躺好。“没事,只是看你这个样子,觉得对不住你。”杨戬说完,侧身坐在床边,看着山洞里阳光明灭。透来斑斓的影儿,落在她额前发上。二人沉默着,只听得洞里水声叮咛。
“杨戬…”珺落半晌未听见声音,试探着叫了声。
“我在。”珺落鼻息间呼吸浅浅,一只手覆上额头。“你呀,素来心思太重,不过小小一件事却要想许多。我前些日子方取完凤瞳,疼痛难耐。便让真人赐了粒丹药睡了过去,嘱咐他先让你调息好身体,你来不来的,我也都是如此。你不必计较这许多。”“你醒未醒,与我来不来,本就是不相干的。横竖,我都该来。”杨戬说罢侧过她的头,解开绢帕取下来。指尖渡着浅蓝色的法力,在她眼睛上轻轻揉着。
“过几日便是七月十五了。”
“嗯,怎么了?”
珺落眼睫上渡着他温和的法力,酥酥痒痒的,没片刻便有些犯困。“我听玉鼎真人说,道教佛教每年皆会在七月半那日放河灯,我还从来都没有见过。”杨戬收起手,见她睁开眼睛,眸中氤氲着水色。唇角微微勾起,声音清澈而温和“等你眼睛好了,我带你去看。”
“好啊”珺落浅笑着闭上眼,“二郎真君亲自陪护,我得赶紧好起来才是。”杨戬低笑几声,无奈的摇摇头,“你知道就好。”
珺落扯了扯被子,将整个人包的只剩个脑袋,“对了,你有没有去见三圣母他们?沉香这几日一直在玉泉山,你们也没回去一趟?”杨戬握着折扇,在手里轻轻敲着。珺落听着那清脆的声音响了三次,他方才悠悠开口。“正想着,去见见他们。”杨戬语气里夹杂着复杂的情感,许是期待许是忧心,更多的却是不安。珺落笑道,“正是故里好风景,落雨时节又逢君。如今这个月份,川蜀正是梅雨绵绵。真君踏雨而归,乌云散尽。此后,便都是风和日丽的好日子了。”杨戬不由得莞尔,“你惯会把凡事往好了想,如何不觉得这年年梅雨的时节,并不是什么团团圆圆的好兆头。”
“你的苦日子都过到头了”珺落一骨碌爬起来,一双杏眼如水如波。“杨戬,我知道你怕什么。你总是觉得,他们得知了真相,抱愧的抱愧,伤心的伤心。待你回去,客套的客套,回避的回避,便与你生疏了。但你想想看,他们是杨戬的妹妹,兄弟,即便从前几多误解,却终究数千年的情谊。或许他们心思不及你细腻,处事不及你果决,但此番大家都成长了不少。”“珺落……”“以后不要再觉得你亏欠别人什么了,你从来做的便是对的事。既然如此,为什么不能坦坦然然的回去告诉你的妹妹,兄弟们,你一直在以自己的方式保护他们。或许诸多隐瞒,但问心无愧。”珺落的声线从来干净温柔,落在心上便如细雨沥沥,涤荡心扉。杨戬听她言辞恳切,一时动容。终是伸手扶住她的肩膀,浅浅一笑。
【灌江口】
蜀地连绵了半月的梅雨,素来酷热的地方纠缠着一丝潮湿。扑面而来温温热热的轻柔,似还来不及散去的云团,从来浮云游子意。
沉香欢呼雀跃的喊着娘,闯进了二郎庙。庙里香烟缭绕,雾蒙蒙的一团。六月廿四的庙会结束了不过几日,众人忙前忙后的也才消停下来。
杨婵看着迎面扑过来的儿子,眉头紧蹙,“你瞧瞧你,多大的人了。跑的满头大汗的,像个什么样子。”沉香嘿嘿一笑,扯过母亲的衣袖。继而抱拳,“诸位叔叔,沉香有礼了。”梅山兄弟皆抱拳回礼。沉香回头望了眼门口,开怀一笑,“娘,诸位叔叔,沉香今日,还带来一个人。”众人面面相觑,皆看向门口。香烟袅袅里走来一绝世无双的佳公子,玄衣泼墨眉眼如画。方看清那人面貌,杨婵手一抖,将刚收拾好的竹签掷了一地。
“二爷……?”梅山老大惊呼。
“劳烦诸位兄弟,这几日为杨戬布置道场。”“二爷,真的是二爷。您还活着?”沉香听见梅山老六如此感慨,方觉后怕。“娘,舅舅这些年一直在玉泉山静养。后来与珺落姑姑到了天庭,乔装成司马戈,在暗中帮助沉香。”杨戬望着眼前泪眼婆娑的三妹,缓缓移步到她身边。杨婵抬头看着他熟悉的面容,数千年也不曾淡去的眉眼,嘴唇动了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杨戬笑道“怎么才嫁出去这几年,就连人都不会叫了。嗯?”
细雨沾湿了杨戬额前的发,杨婵抬起手,替他理了理。继而紧紧攥着他的衣袖,仿佛一松手,眼前的人便又不在了。杨戬颔首浅笑,目光温柔的一如当年,在桃花树下轻唤着三妹的少年。
“二哥”似乎不敢相信面前站着的是一个真真实实的人,杨婵下一秒便紧紧抱住他,仿佛把整个天地都拥到怀抱里一般。“二哥”“三妹…”
“二哥”
“二哥”
有疑惑,有愧疚,有痛惜,有懊悔…便化在一声又一声熟悉的呼唤里。杨戬温柔的摸着妹妹的头,仿佛她还是那个爱哭鼻子的小丫头一般。
“二哥,二哥”
“对不起……二哥,对不起。”二十年的思念与愧疚,全在重逢的这个瞬间喷薄而出。
杨戬浅浅一笑,几千年的兄妹了,有什么化不开的疙瘩呢?梅山兄弟在一边低垂着头,此情此景,喜也不是,泪也不是。
“二爷,……”老六看着眼前人熟悉的风华,往日的情景再一次出现在眼前。南天门前自己几次质问,他都出言中伤。说什么梅山兄弟与他结拜全是为了飞黄腾达,也就是这样一句话,逼得他在最后一刻站在了沉香那一边。可一切昭然若揭时,他们如何不知他良苦用心。
“各位兄弟,昔日的事情,都已经过去了。若各位觉得,杨戬这个兄弟还做得,便莫要再计较过往那些干戈。”梅山老四上前一步,“二爷,您还肯拿我们当兄弟吗?不怪兄弟那时,对您兵戎相向?”杨戬浅笑着止住了他接下来的话,“若非如此,我也偷不来那几年清闲。好在如今,一切都结束了。你们与我也不过几年的误会,我走的这二十年,全当是讨回来了,两不相欠。”杨戬知道,他或许唯有这样说,才能免去他们心底的愧意。
我关押了妹妹二十年,昆仑一战你们帮我外甥降了我。
我隐姓埋名二十年先在师父跟前好吃好喝,逍遥自在。后来换了张脸回来骗骗蠢外甥。只当跟你们两清。
嗯……这账算的真是半分不差的!
沉香微微一笑,攀上杨戬的胳膊,“就是嘛,您说您有个这么漂亮的妹妹,生了个这么可爱的外甥。现在连那糟心的天条也改了,哎呀,好日子才刚刚开始呀舅舅。”“松开!”杨戬闷头一扇敲下来,“你可比天条糟心多了刘沉香!”
刘·糟心·沉香:………“反正我不管我再糟心你也就这么一个外甥你已经没有选择的机会了哼!”杨戬略带深意的看了杨婵一眼,“也是,我可是从一开始,只有选择……接受的机会。嗯?”杨婵红着眼眶低下了头,喏喏道“二哥……”
杨戬朗笑几声,招呼着众人进了屋。
天朗云开,雾霾散尽。杨戬与众人把酒灌江,不问往日情仇。“过几日便是便是七月十五了,二哥,咱们一起去放河灯吧。”杨戬一口饮尽杯中残酒,继而笑道“三圣母丢下华山百姓,逗留灌江口数月了,若有个闪失,我可是担待不起。”杨婵听着便知他故意调笑,思量着他而今宝贝的很,便也不恼。“二哥说笑了,妹妹一不敢耽误百姓,二不敢触怒神灵。二郎真君的生辰,自然得好好的准备。耽搁了几月,华山自有旁人照料。”杨戬听罢恍然大悟,继而一挑眉,“倒是,我怎的忘了我还有个脱了凡胎的妹夫。难得他宽宏大量,还肯放妹妹回趟娘家。”
众人听着这兄妹俩话里话外消不了刘彦昌这个“旧怨”,愣是大气不敢吭一声。
“二哥,”杨婵自桌子底下牵了兄长的手,“你就莫要跟我置气了,昔日是我不对,惹你伤心了。你若有气,打我骂我都好。”“若我偏要打你夫君呢?你若不让我打,我便走。”杨戬看着杨婵的眼睛,不知想从她眼里看出些什么。“你若打他我便拦着你,你若要走我也拦着你。大不了我同你一起走……不!我再不让你走了。”杨戬苦笑,他哪里就是这么难缠的人,左不过也让她为难一番,逗她一逗。“好了,都当娘的人了。”杨戬将粘在他身上像八爪鱼一样的杨婵剥下来………
“七月十五我得去陪一个人,便让沉香同你放河灯吧。幸得天庭近来无事,你们母子好好聚一聚。”杨婵看他的模样,许是真有要事,便不勉强。
“几位兄弟便留在灌江口与三妹和沉香在一处吧,我忙完了便回来,咱们一醉方休。”
“二爷若有雅兴,兄弟们理应奉陪。”
时光兜兜转转,本不会是最初的样子。却又好像,就是最初的样子。感情里本没有破镜重圆这回事,但若总有人这样期盼着,至少说明他们心中,是把彼此,看作很重要的一部分的。如此,便不必问那些恩怨情仇了。
仍有岁月静好,待故人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