铲除人间两妖的过程格外顺利,眼看人间归于平静,沉香也暂时得以修养生息。只是,天庭的天维之门未被封印,且有一妖孽不知所踪。无论如何,众人都不敢放松警惕。沉香将所有兵马调回天庭,让梅山兄弟暂时带兵返回灌江口听候调遣。
这一日恰是中秋,沉香思及团圆之意,便想着回去与父母团聚。将一切事宜交予杨戬和珺落,动身去了华山。转眼,又是一别经年。雪映宫的桃花依旧开的灿烂,其叶蓁蓁,宜室宜家。
沉香迈入雪映宫,见父母正并肩而坐,手捧书卷,两人谈笑着,琴瑟和谐,美好的宛若一副画卷。刘彦昌虽已五十有余,可身体还算康健。毕竟是凡人之躯,容易衰老,且有发福的迹象。而杨婵依旧温婉俏丽,少女的外表夺目温柔。他们并肩而坐,仿佛真的不那么般配了,可又让人觉得,就该是如此。
沉香悄悄绕到母亲身后,一把搂住她,大喊了声娘。杨婵和刘彦昌吓了一跳,连书卷都不小心掷到地上。“沉香?”杨婵无奈的看着一旁捧腹大笑的儿子,手指点了点他的鼻尖。刘彦昌则是做出一副严父的模样道“你瞧瞧你,都多大的人了,不怕人笑话。”沉香方止了笑意,伸手牵着母亲的衣袖。
“你呀,一年多不回来,回来了便使坏。”杨婵扯着他坐在一边,端详着儿子的脸庞。“我儿看着消瘦了,可是战事吃紧,太过劳累。”沉香一听母亲提起金陵之战,又想起那两个妖怪不走心的出场方式,更加笑的前仰后合。“不吃紧不吃紧,这战事顺利的很。有劳爹娘挂心。”话音刚落便吃了刘彦昌一记白眼,“那是你娘挂心,我可没有。”“去!”杨婵没好气儿的怼了刘彦昌一胳膊肘。“这次回来,一定多住几天,多陪陪娘。”沉香笑着点点头,思索着天庭近日也无其他事,天维之门若有异动他第一时间便能感知,留下来陪陪爹娘也是无碍。
“唉,沉香现在是有大事要做的人,老让他待在华山,他自己的事耽搁了怎么办?”杨婵回过脸,看着刘彦昌,“沉香都答应了,说明最近天庭也没什么重要的事,难道你就不想儿子多陪陪我吗?敢情是你养大的,我抱都没抱过几天……”杨婵说着便作势委屈起来,刘彦昌赶紧拂袖作揖哄个不停,“是是是,娘子说的是。是彦昌的错,彦昌的错。”
沉香看着身为仙女的母亲如凡俗人家的妇人一般同丈夫斗嘴,心底突然无比甜蜜。比起舅舅,他这一生伤怀的时光也不过十六年。直到那人出现,逼他走出刘家村,救出母亲,他的人生似乎一切都圆满了。一家人在一起,真好啊。
灵芝还未进门便听的屋内的嬉笑声,赶忙进屋拜见。“参见太子”灵芝福了福身子,“太子回来的正好。奴婢备好了菜品,今日娘娘亲自下厨,做家宴和月饼。”沉香乖巧的偎在母亲身旁,“好呀,娘亲自下厨做的饭菜,沉香一定吃的干干净净一点儿也不剩。”
几人调笑着,才觉天色将晚,于是动身在厨房里开始忙活起来。不多时,在桌上摆上碟碟碗碗,饭菜点心。刘彦昌祖家是山东,沉香自幼也在山东长大。而杨婵却是个川蜀之地正宗的“辣妹子”,自然喜爱川式的传统名菜。于是这一桌,有川有鲁。既有葱烧海参,三丝鱼翅,诗礼银杏。也有水煮肉,泡酸菜,酱排骨……
一家人其乐融融的吃着晚饭,对着月色清明吃几块月饼,五仁儿或豆沙鲜花做馅儿,香甜可口。沉香正吃着,忽想起了什么,唤来灵芝。“姨母,能否帮我把这个送去真君神殿。”说着包了一份鲜花和豆沙的月饼,塞到手中的食盒里,递给灵芝。灵芝接过后便匆匆去了。
“上次同你来华山的便是你珺落姑姑吧,那时娘心底伤怀,倒是怠慢了人家。亏的她照顾了你这么多年。”沉香听罢安抚母亲,“娘不必介怀,若得空闲,叫她再来便是。”杨婵点点头,夹了块酱排骨给他,“来,多吃点儿。”沉香笑着入了口,熟悉的味道,倒让他又想起旧事,心底难免疑惑重重。
杨婵浅笑着,面若桃花。给父子两斟上嫦娥几日前送来的桂花酒。转头又给刘彦昌夹了一筷金针菜和凉拌饵丝。“咯,你那舅哥在时,最喜欢拿这两道菜下酒,你也尝尝他喜欢的口味。”刘彦昌且笑着,道了声好。
斯人已逝,而今夫妻二人提起他时,仿佛提起一个逝去的长者,仿佛他们都是人固有一死的尘世之人。
沉香拿着筷子的手微微一抖,回忆起那日在刘家村的情景,心绪难安。“娘,您说,舅舅喜欢拿这几道菜下酒?”杨婵并未察觉儿子的情绪,依旧低头吃着碗里的排骨,浅笑着点头。“可不是,你别看你舅舅模样生的俊俏,整个人活脱脱像画里走出来的似的。可他呀,却是个刁嘴的馋猫,吃喝都懈怠不得。”杨婵笑着却忽觉落寞,但嘴角依旧勾着好看的弧度“若他还在多好啊,如今三界安定,他就是把这华山吃穷了我也不说什么。”
沉香看着母亲伤怀的模样,心里一痛。思绪却如线团般缠的纷乱。
【真君神殿】
神殿内依旧清冷,冰冷萧瑟的气息里丝毫没有过节的气氛。忽听门外有人禀报,华山圣母庙来人求见。珺落匆匆出了门,却见是一女子背对着神殿站在那里。身形窈窕,宛若杨柳依依。
灵芝听得脚步声,回过身来。见到珺落报之一笑,“珺落姑娘,我是华山圣母庙,伺候圣母娘娘的灵芝。”
珺落听罢又惊又喜,继而浅笑,“原来是灵芝姑娘,失礼了。”
灵芝递过食盒,“这是太子让奴婢送来的,说是承蒙您和司马先生这些年的照顾。太子陪伴娘娘,无法与你们共度佳节。只能以此聊表心意。”珺落笑颜如花,“这孩子,还真是有心。”珺落接过食盒,转念一想却道“这样的功夫,下界怕是已经过了好几日了。耽误了灵芝姑娘与圣母一家过节,实在失礼。”灵芝淡淡一笑,“姑娘客气了。”两人客套几句,灵芝便辞别了珺落返回华山。珺落提着食盒,打开后看到三碟月饼,三个小菜,还有一小坛桂花酒。一时开怀,拿出一碟月饼分给门口的天将。便提着食盒小跑着进了屋。
神殿里,杨戬正一个人,独自坐在清冷的月光下伤怀。中秋佳节便是这般过了,下界阖家团圆,而自己依然形单影只。抬头却见广寒宫阙,嫦娥依旧抖落广袖,舞步轻盈。杨戬心头微微一酸,轻轻叹了口气。
耳边传来敲门声,抬头却见珺落手里提着食盒进来。杨戬好奇的看着她,片刻便有碟碟碗碗摆在他面前。“虽说是晚了些,可这节总要过的。”珺落笑容明媚,递了筷子给他。杨戬看着桌上的菜肴月饼,心底一暖。“你做的?”
珺落不置可否,只是耸耸肩,道“先尝尝,我再告诉你。”杨戬见她神秘兮兮的,颇感无奈。执起筷子夹了口三丝鱼翅,觉得味道不错,转而吃了块豆沙馅儿的月饼。
“这月饼……”杨戬抬起头看着珺落,眉头紧锁。见杨戬如此反应,珺落想他已然是尝出来了。只浅浅一笑,搬了椅子坐在他对面。“沉香说他想在华山多待几天,陪陪他娘。这菜和月饼是三圣母亲手做的,灵芝姑娘刚送上来。”杨戬听罢淡淡一笑,微微叹息了一声,声音轻的恍若不闻。继而又咬了口手里的月饼,“是,是她做的。”
珺落看着他眼底泛红,心里突然酸楚。知他何种想法,便也不再多话。“来,这里有桂花酒。”珺落将两坛酒启开,递给杨戬一坛。亦夹了口金针菜道“嗯…三圣母手艺真不错。”说着抿了口酒,顿觉唇齿皆是桂花香。
“这过去的事,已然是过去了。不管好的坏的,都已经变成过眼云烟了。可是呢,那些放在心底很重要的人还在,而且过的很好,这就已经很难得了,你说是不是?”
杨戬听她此言,知她是劝自己宽心。“这苦日子快到头了,二郎真君。你得开开心心的,等着那一天。”珺落挑了个鲜花月饼,贝齿轻启,馥郁的香气便把整个人都包裹了。
借着月光清明,杨戬端起酒坛,猛灌了几口。喝出是蟾宫里的桂花酒,心底忽又有些空落。
“真君?”珺落抬眼看他。
“嗯?”见杨戬回神,珺落端起酒坛,与他手里的碰了碰。“珺落敬你,替自己,也替三界众生。”
替自己?替三界众生?
杨戬听了虽疑惑,却也没说什么。只是思及往事,不免好奇。两人对坐而饮,不一会儿酒坛便空了。
“珺落”杨戬把身子向前倾了倾,面色突然变得更为严肃。盯了她半晌,试探着问“你……到底是何人?”
珺落祭出女娲血石时他便好奇,可那时师父不让他问,说万事水到渠成。这事在他心里始终郁结,虽知她聪慧过人,谋略过人。且对待沉香宛若慈母,细腻温柔。但此事梗在心里,到底不太舒服,毕竟杨戬素来是习惯知己知彼的。
珺落思索了片刻,也收起了笑容,认真的看着他,一字一句道“等你沉冤得雪,万事正本清源,我再告诉你,可好?”
杨戬愣了愣,将她的话细细琢磨了一番。沉冤得雪?杨戬不禁苦笑,自己会有那么一天吗?叹息里夹杂着些许无奈。虽作他想,可见珺落神色自若,又十分严肃正经。便道了句好,算是应下了。
【华山】
沉香在华山接连住了半个月,杨婵和刘彦昌每日有儿子在身边,心底自然无比畅快。
虽已入秋,可陕西这气温丝毫不曾凉爽。沉香只觉得闷闷的,见爹娘都歇下了,他便一人去了山下的圣母宫。
华山圣母宫,亦有雪映宫里那般常开不败的桃花,可却不如雪映宫里的那般绚丽夺目。沉香走进宫内,却见灵芝正在雕像前,整理着祈愿的文书。“灵芝姨母,您还不曾歇息?”
“奴婢在整理近日祈愿的文书,好呈给娘娘。”
沉香浅浅一笑,随手翻阅着那文书与灵签。左不过都是求子求孙求姻缘的,是凡人最凡俗,也最赤诚的心思。
“对了,奴婢有一事想要跟太子说,一直没有机会。”灵芝突然回过身,小心翼翼的说。
“哦?不知是何事?”沉香疑惑道。“前些日子同太子一道来雪映宫的那位先生……不知是何来历?”沉香听她如此一问,知是在说司马戈,“噢,那便是司马先生,珺落姑姑的娘舅。”灵芝听罢神色凝重,继而叹息着摇了摇头。沉香见她如此,不知何故。
“太子可知,那日正是他来圣母庙求签。娘娘见了他,哭着喊着叫二哥,后来一病不起……”“你说什么?”还未及灵芝说完,沉香已惊呼出声,“娘娘见了那人模样,不知怎的就如中了邪一般。可他与真君那相貌差了不是一星半点儿,又没见他用何法术。可娘娘就是一口咬定那是二郎真君,我与老爷劝了许久这才作罢。”
沉香听罢竟有些泪意,心底突然生出一种莫名的情愫。
梅山兄弟觉得司马戈有疑,他亦觉得此人似曾相识。这些姑且只作巧合,可现在竟然连母亲都这般……
三千年,三千年的兄妹还能认错吗……
沉香想起在刘家村那日,司马戈说的那些话“这是盐煎肉和酱排骨,你……我妹妹出阁前最喜欢”
你?他先说的是你。后神色黯然,又改成了我。难道只是口误吗?若不是,那他想说什么?
“这几道菜,我妹妹出阁前最喜欢”
……
妹妹……妹妹……
难道,他想说的是,你 娘……
灵芝见沉香面色苍白,连忙询问,“太子这是怎么了?”沉香一把扶住灵芝的肩膀,语气急促“他那日求签求的是什么?求的是什么?”
灵芝被他这模样吓得不清,犹豫了片刻,脑子里将签文内容过了一遍。那时三圣母因此病重,她自然记得深刻。
“他…他说,‘圣母娘娘在上,鄙人此去,欲连骨肉,续前缘。一赎余罪,二讨旧债,三拾昔日情分。却不知前程如何?’”
眼前的人双目通红,看得灵芝心惊胆战。片刻,却见沉香缓缓松开她,顺势跌坐在地上。
………
连骨肉……赎余罪……
沉香颤抖着手,紧紧的抠住地板,力道太重以致指尖血肉模糊。
“太子,太子!”灵芝使劲摇晃着沉香的身躯。见他面色苍白,实在担忧。沉香定了定心神,回过头朝她微微一笑。“姨母,我没事…我就是有点累了,想先去休息。”沉香推开灵芝搀扶他的手,踉跄着回到雪映宫。走到母亲为他准备好的房间里,紧紧关上门。
这些日子,三圣母每日都把屋子收拾的干净整洁,熏上沉水香。两盏灯将房间照的通亮,昔日总让人觉得温暖无比。可今日沉香瞧着,反而不似神殿里的黑暗那般让人安心。过往一幕幕的浮现在眼前,司马戈这人,仿佛就是串着这一切的一根线。似乎只要扯到尽头,就能真相大白。
司马戈?
沉香眉心微微一动。
“司马戈,司马戈。”沉香一遍一遍呢喃着这个名字,继而走到案前,执起笔,颤抖着手在纸上描摹着。脑海里忽如电光火石游走,刹那惊雷一阵。
“司,马,戈”
“司马者,晋也。晋在戈旁……”
身侧灯花一爆,惊的沉香笔纵墨横。
………
戬!!!!
远山月色迷蒙,清冷的月光透过树梢,玉碎斑驳……
沉香喉间一阵腥甜,忽觉身形不稳,翻身朝下倒去。
“舅舅…舅舅……”
山野寂静,这雪映宫中的房间亦设有禁制。片刻,整个空荡荡的屋子里,便只剩下沉香撕心裂肺的哭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