珺落从兜率宫回到神殿时,杨戬正在里屋闭目养神。肉身成圣毕竟耳聪目明,她还未行至殿内,杨戬便睁开了眼。
“我吵到你了。”珺落难为情的笑笑,“这是老君给的仙丹,你封印了法力难免损耗修为,需要这些东西调养。”
杨戬接过仙丹,点头称谢。继而吞下去运功调息一番。
眼看他收了心法,这才开口。“一如既往,忍辱负重。”珺落垂下眼眸,复又抬起看着眼前的人。“真君,沉香可能什么都知道了。”杨戬眉头微蹙,把她这话在心里过了两遍。仍是不确定道“你说什么?”
珺落道,“我说,沉香可能知道真相了。”
避开他的目光,转身坐在一旁。面前人一身玄色,面目虽不俊俏,却清冷依然。说来,她还从来不知道杨戬真正的模样是如何的。
“我今早去给他收拾屋子,你那副字,就挂在他床头。平时若不留意,根本瞧不见。”
杨戬起身,在屋里停停走走。思索着沉香近来的言行举止,更加笃定了珺落的想法。从前听沉香提起他时,一口一个舅舅毫不避讳的在一个“外人”跟前叫着,只说他记吃不记打。若真如珺落所说,来解释沉香的行为倒是更合理。
“你若是他,知道了真相会如何?”杨戬听她如此一问,也不加思索,设身处地的一句“自然是悔愧参半。”
珺落接着道“悔又如何?愧又如何?”杨戬素来不愿意与人打哑谜,听她如此说,心里有了主意。“你的意思是……”
珺落秀眉微蹙,朝他点了点头。
片刻,杨戬闭上眼,叹息里夹杂着无奈与痛心。“也就是说,他来到天庭之所以瞒着所有人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也全然是因为知道了真相,所以变着法儿折磨自己?”杨戬一时气结,推翻了案上一摞藏书。“混账!”
珺落连忙起身,退后几步掩上门。继而朝着杨戬福了福身子,“真君息怒!殿下还年轻,血气方刚。一时明白了真君苦心,愧悔难当,做出些出格的事也无可厚非。”
杨戬愤然坐下,眼里怒气未消。“指望着他造福三界,却在这些陈年旧事上牵牵扯扯。我是当真高看他了。”
珺落看着杨戬的反应,心想老君果然是料事如神。杨戬这人,素来不畏惧人胸无大志,却最反感人感情用事。胸无大志可调教,可感情用事,无论如何教法都得误了大事。
“真君,殿下他……已经做的很好了。”珺落收拾好被杨戬打翻的书籍,将桌子重新规整一遍。
“沉香虽与真君,遭遇相似。可到底,没经历过您那般的历练。十几岁的少年,保护幼妹,逃避追杀。这哪里是沉香这种被刘彦昌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孩子会懂的。至于真君您的手段,狠绝……”珺落苦笑着摇头,“比起凌霄殿上那位,实在是像给沉香过家家。”杨戬且听着,思及往事,也渐渐消了怒意。
“他惦记你的好,许是更在意你一次次情不自禁的手下留情,但彼时少年心性,想不明白,现下明白了,又恨自己无能。而今,他法力不差,谋略也不逊色。比起您或许差得远,但较同龄人,已是出息的不得了。真君,您就不要再为了一些小毛病跟他怄气了。”
杨戬手扶着雕花的床桅,指尖敲在上面叮铃作响。“我何尝不知他如今胸中有丘壑,又心怀三界众生。他的所作所为,我看着也是高兴的。可成大事者,必须面临着流血和牺牲。若他连这都看不透,如何敢让他独当一面?”
珺落执了桌上的春秋笔,在手上把玩着。
“成大事者?”
珺落笔尖一挑,沾了墨汁。“真君忘了,沉香最初的志向,可不过是当个员外而已。如今他成为的样子,是你想让他成为的样子。”杨戬眼里映着的烛火微微一跳,眉心不由得蹙得更紧。
珺落放下手中的笔,起身朝杨戬福了福身子。“真君心中的牵挂太多,爱太大。而沉香心中也有爱,这颗心爱着三界,也爱着父母,亲人。既然有爱,如何能不悔?真君是除了刘彦昌和四公主以外,第一个他所知道和依赖的血亲。他又如何能不愧?”
杨戬沉默不语,心里却只是疼惜沉香。珺落见他伤神,再也无话。沉香若为了三界如此,便是大爱,若为了杨戬如此,亦是小爱。左右到了最后,他依然是在造福三界众生。可杨戬这人,从来都习惯了给予,他的付出,心血,可以分给许多许多人。但别人哪怕待他一分好,都能成他将来不要命的理由。
什么毛病?
珺落表示她并不能理解杨戬的脑回路,或许因为他是个英雄,而自己不过一个庸人。杨戬抬起头时,珺落已不在屋里。
他起身走到珺落刚坐的位置上。桌面已收拾整洁,上面置着笔墨,旁边平铺纸张。眼神过处,却只一笔簪花小楷跃然纸上。
“恕”。
谁都不愿背负着羞愧与悔恨活着,便以自己的方式弥补这份错误。年少的杨戬如此,如今的沉香亦是如此。谁都没有过错。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杨戬拿起纸张,看着那娟秀的字迹。心底没来由的一暖。
且说回此番治水,与其说是抗灾,还不如说是一场与千年前如出一辙的除妖大战。沉香麾下两万天兵,短短三个月的时间便将金陵到齐鲁占山为王的妖怪围剿了大半。沉香行至梅山,向梅山兄弟借用杨戬的草头神。之所以非得用草头神,是因为这一千二百兵将常年在下界活动,较天兵更熟悉三界内的地形地貌,其战斗能力也远远高于天庭一些副将。
沉香学艺之时,便多得梅山老大照应。来到梅山,他第一件事就是找到康安裕。说明他此番的来意与降妖伏魔的计划。
“沉香,自打二爷去后,我兄弟已不问世事了。这三界的是是非非,我们不想再管了。”沉香早料到他会如此说,便也只是微微一笑。“当年,亦是在这样一场水患中,六位叔叔与我舅舅义结金兰。我相信,当时,你们必定是想随他一起造福三界的。”
姚公麟听他言此不由得苦笑,“沉香,我们与二爷是兄弟。如今他已命赴黄泉,无论他曾经做过什么,都已以死偿还。他的是非,我们再不辩驳。可作为故友也好,长辈也罢,我都得劝你一句,莫要被功名利禄迷了眼。你和你舅舅都是顶天立地的大英雄,怎么到了天庭就………”老四素来喜怒不形于色,可提起杨戬,到底是有一千个想不通一万个看不透。“这十几年来,每年六月廿四,我们兄弟都会回灌江口给二爷守庙。司法天神如何,杨戬如何,早与我们无关。我们兄弟从心里相信,当初那个与我们结拜的二爷,从来与后来的司法天神不是同一个人。”
沉香听了有些酸楚,却也夹杂着欣慰,不管他们嘴上如何说,这一声二爷一句规劝,说明他们心里总归不曾忘记当年情谊。
“六位叔叔,你们当年与舅舅结拜,全凭一个‘义’字。舅舅初上天庭,腹背受敌,也全仗几位扶持。今日凡间遭此浩劫,沉香请求各位,不看在沉香的面子上,不看在杨戬的面子上。只看在三界众生和灌江口杨二郎的面子上,出山相助。”
一句灌江口杨二郎,顿时让梅山六兄弟红了眼眶。早在杨戬把老六交给小狐狸时,他们便对杨戬心灰意冷。可今日思及过往,他们依旧无法忘记彼时那少年一身玄衣席地而坐,为了哮天犬放弃法力的无怨无畏。
“为什么呀……沉香,你又是为什么?你当年那么恨他?后来为何偏偏走他的老路呢?”老六哪里不希望,沉香亲口说,杨戬是有苦衷的,他也是有苦衷的。至少让他们数千年的兄弟情谊,不至于像个笑话。
沉香微微叹息,抬眼却见暮色苍茫。他无法想象当年,杨戬是在如何心灰意冷的情况下才选择死在众人兵刃下。他把戏做的这么足,伤的最重的是自己,可不知不觉间,也将昔日并肩作战的兄弟推的老远,让他们在纠结与不解中度此余生。
思绪至此,沉香拱手向众人抱拳,“几位叔叔,请相信沉香。我舅舅,他不是你们眼里的无恶不作六亲不认的小人。他从来都是个顶天立地的大英雄,是个真正的神。”
梅山兄弟面面相觑,仍旧是老大忍不住开口“这其中,到底有什么不为人知的事?沉香,你可不能瞒着我们。”康裕安从来是其中最老实憨厚的一个,所以他才会离开杨戬。而后依旧会不念过往去救散尽法力的他,劝他迷途知返。可正因为太过在乎这份结义之情,所以也更无法将往事释怀。
“沉香之所以走上舅舅的老路,便是为了报答他一片良苦用心。沉香知道万死也换不回他的性命,你们若肯信我,来日方长,我必然会给你们一个解释。但如今……天维之门开启,人间几经天灾。沉香为了三界众生……拜托各位了。”
其余几人皆看着康老大,仿佛千年前,那一声生死相随还在耳畔回荡。“能与二爷结拜,是我们梅山兄弟三生有幸啊!”
往事悠悠,总是不忍回首。怨不怨恨不恨的,早就没有什么意义了。就像当初,他们肯在杨戬被天庭通缉时与之结拜,却也会在他把万事做绝后选择敌对。感情用事的人,为何要去思考毫无意义的事。就像悔不悔一般,早就不重要了。
沉香凝视着康裕安,等待他答复。片刻,却见他一点头。“好!既然如此,我们跟你走便是。但沉香,你究竟知道了什么,必要给我们兄弟一个交代。”
沉香自然应允,“谢过六位叔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