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原本内心自矜的人哭成这样,说一点也不动容,那是假的。
姬晗叹了一口气,面色仍然没有丝毫变化,只是平静道:“别哭了。”
“如今你死里逃生还没消化过来,我也心有郁气,就这样彼此冷静一段时间吧……我本意不是要伤害你。”
“惊鸢,我不会哭,可我也会伤心。你的行为,我理解但不接受。如果你真如你所说一般在意我,静下心好好想想吧。”
姬晗顿了顿,最终还是轻声道:“我们有孩子了……这件事是真的。”
不过月份还早,才两月不到。
她确认了这件事后,骤然喷薄的惊喜与心软是肯定的,只是在目前两人有心结的情况下,那份喜悦中又带着些复杂。
她话音刚落,莫惊鸢猛然一怔,几乎骤然被抽干了所有力气,神色惨白。
她守在这里等他醒来,既然人醒了那就是无碍,她放下心来的同时,也想让莫惊鸢好好反省一下自己的行为。
做错事可以理解,但自伤自毁,亲者痛仇者快的行为,不能轻易原谅。
姬晗没去看他的表情,说完最后一句话,就抬步离开了流香水榭。
身后传来踉跄且急促的脚步声,像是那人跌跌撞撞地追了上来,却又在跑了几下之后硬生生停住,随后没了声息。
而转身离开,一点也没停留,看似冷酷无情潇洒无比的姬晗,实际上却心不在焉,她径直走进雨里,连伞也没撑。
她漫无目的地在雨中游走,孤身负手,遗世独立。姬晗神色沉静,若有所思,心中控制不住地开始回想着自己离开前,莫惊鸢在视野中留下的最后画面——
他脱力地勉强撑着一旁的桌案。
素白的衣,浓黑的发,水晶般易碎、带着洇红水汽的漂亮面容,眼泪顺着秀挺的鼻尖落下,那副哀婉心碎,黯然垂泪的模样,真是美得凄楚,我见犹怜。
姬晗早就体会过了,莫惊鸢是越凄惨越漂亮的类型,天生带着晶莹剔透的破碎感,搁现代是标配的虐文小白花。
不过说起莫惊鸢的命运走向,也确实称不上多么幸福,总之令人唏嘘。算起来,他在原著几句话的戏份中,原本的命运就是在二十岁时,因不明原因英年早逝。
咦?
姬晗想起什么,忽地悚然一惊。
莫惊鸢如今,也正是二十了。
她忽然想起去年的姜凤澜在羌州生死一线的经历。如果没有她这个变数,姜凤澜也会如原著一般死于异族之手。
而当初的女帝身为一国之主,再怎么不喜欢自己的孩子,做出把孩子秘密送去给敌邦小国交涉好处这种事也很离谱。
是超出常理的。
而莫总兵作为女帝心腹,就算心思并没有多么聪明灵巧,但奋斗在治国一线十余年的人,做出这种的蠢事也很离谱。
但细想而来,离谱却又有迹可循:
比如女帝傲慢好面子鄙夷异族,恨屋及乌迁怒本就不被她看在眼里的姜凤澜,也是有那么一些逻辑在的;而莫总兵连奉她为主都要建立在她“不生反心”的基础上。
女帝这样权欲十足,军权独揽的人,能将她视作心腹,说明莫总兵并不一定是个多么才干出众的出色将领,但她一定对皇室非常忠诚,甚至是愚忠。
因此,莫总兵听到女帝会有被逼宫篡位的危险,情急之下,听信姬千明的谗言反信姬晗是逆贼,也有她自己的脑回路:
毕竟之前姬晗在庆州公然与重臣商议要打脸女帝、回京后又要莫氏奉她为主的行为……在莫总兵眼中,已经认为姬晗是一个会对皇权有威胁的野心人物。
混乱交兵之际,一边有女帝的亲女儿们,一边是对女帝并没有多少敬畏,还非常可怕且危险、深不可测的异姓王。
这样想来,莫总兵做出的选择虽然离谱,却有着自己固执的考量。
女帝,莫总兵。
对姜凤澜和莫惊鸢来说,他们因为亲人离谱却有歪理的选择,而遭遇生死劫难。姜凤澜即使被姬晗救下,但女帝还是让他名义上死亡了,他如今是车兰王君。
而且莫惊鸢,也确确实实在二十岁这年,因为莫总兵的拖累而“死”了。
简直是命中的劫难。
如果一个人这样还能说是巧合,但两个人都这样,她不得不怀疑,这是否是世界意识运作下的结果。
如今的世界有改命之人,如姬晗、阿尼尺诃,她们都是大有可为的女性。但是姜凤澜与莫惊鸢这样的原著男性小炮灰,世界意识对他们命运的影响还是很大的。
念及此,姬晗深吸一口气,将心中积攒的沉郁之气尽量空出去。
即便是这样,她也需要时间。她从未怪过莫惊鸢,可需要他反省。
别人怎样她一点也不在乎,也不稀罕,但她也希望能被自己心仪爱怜的同床共枕之人,坚定地选择——
而不是因为她强、她不会受到影响,他就要为了弱势的另一边牺牲自己。
姬晗身上很快被雨淋湿了。
下着雨的天,她有时候就会想要冲进去淋一淋,感受着雨点落在脸上,身上,被沾湿,被冲刷,什么都不想地任由上天降下甘霖为她洗净烦躁,涤清内心。
就这样走到园林造景的花园中,有侍弄园子的侍者为她撑了伞来,姬晗也挥手让人退下。不多时,又有人靠近。
那人蹑手蹑脚,步子小心极了,姬晗自然也装作一无所觉的模样,任由对方从她身后伸出湿漉漉的手来捂住她的眼睛。
身后传来刻意压低压沉的声音,乍然一听还真像个陌生人。
“殿下,猜猜我是谁?”
姬晗的心情莫名明快了些许。她故作沉吟,像是考虑回想了一下,嘴里胡言乱语道:“是流萤吗?还是轻罗?”
果然,还没等她多想几个名字出来,身后那人倒先顶不住,直接不装了,破功道:“什么流萤轻罗的,妖里妖气不正经的名字,这两个小贱人是谁?”
“灵兕,你不会逛过花楼了吧?”
姬晗一转过头,就看见姜凤澜楚楚可怜又委屈巴巴的表情。明明嘴上毫不客气,脸上却又比谁都像受了欺负的。
说起来,在姬晗不知道的时候,眼前这个谁见了都走不动道的风情异域大美人,已经在凤京贵夫圈里出了名。
只可惜不是第一美貌,更不是第一贤良能干,而是凤京第一妒夫。
若是有谁家贵眷暗戳戳想替自家妻主向昭王献美人去巴结,车兰王君不知道便罢了,一旦让他知晓,必被骂得狗血淋头。
贵眷们挨了莫王君笑眯眯的软刀子还不够,还要被个杀伤力惊人的火炮仗轰炸一番,一时间没人再敢提这个茬。
姬晗乐得清静。
此刻,姬晗看着姜凤澜被淋得湿漉漉的面容与头发,不由得露出一个松散释然的笑容,心中的怅然之感消散大半。
即使命中有生死劫难,这人如今不也鲜活明媚地陪伴在她身边吗?
这样就好。若是再去多思多想,也只是徒增烦忧,毫无意义。
姬晗轻声道:“淋雨伤身,你本来就容易着凉,怎么不打一把伞?”
姜凤澜前一秒还在为那两个名字头脑风暴,后一秒便被姬晗轻而易举地转移了注意力,他有问必答:“偶尔淋一次又淋不死,挺好玩的呀,特别是和你一起淋雨,更有情趣了,风花雪月一妙事也~”
其他人顾惜她的身体,都会劝她到屋檐下或是默默在一旁为她打伞。
而整个王府,能这样痛痛快快高高兴兴地陪她淋雨的人,也只有姜凤澜了。
于是姬晗轻笑道:“好啊,一起淋雨,若是生病,就一起挨训。”
话音刚落,姜凤澜便忽然快走两步找到一处小水洼,身体欢快地一用力,整个人悬空跳起来,又精准地踩进水洼中。
“哗啦——”
泥水溅起,沾了姬晗一身。
姬晗:“……”
家长血压增高点被狠狠踩中.jpg
“痛快!好多年没踩过水坑了!”
姜凤澜独自开朗,絮絮叨叨地分享道:“小时候没玩儿的,一到下雨天我就到处踩水坑玩,泥水溅了一身,干了就有一层泥在身上,也不用洗掉,这样蚊子不咬……”
说着说着,就仿佛有一只瘦弱可怜却欢快踩水的小泥猴跑进了她的脑海。
姬晗想训两句的心直接软了。打不过就加入,姬晗选择和他一起踩,踩着踩着还真觉得挺解压,于是更起劲了。
殿下与王君一起疯踩水坑这一奇景,上了王府内部的当日头条。
*
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
流香水榭内。
莫惊鸢失魂落魄地站在姬晗站过的位置,用她的视角看着窗外的雨。
雨水带着清凉的气息。
此处是曦园里最豪奢华丽的居所之一,周围的风景自然美丽,处处雅致,即便是小窗雨景,也好看得无话可说。
只是他此时一点也看不进去。
爱人蝶翼扇起的微风,是心里的风暴。爱人朝你挥来的一粒冰晶,是灭顶的雪灾。再成熟稳重、聪明绝顶的人,只要有了软肋,就会有一条一破再破的底线。
对如今的莫惊鸢来说,姬晗的误解之言,哪怕是气话,也是钻心的酷刑。
他眼泪失禁,他语无伦次,他头晕目眩、几欲心碎,他的痛苦无法发泄,却没有那个脸面再去为自己辩解。
莫惊鸢觉得,他有些累。
已经很久没有困扰他的疲惫感,此时如潮水一般蔓延上来,掩过口鼻,令他无法呼吸,无法言语,只能从洇红的眼角源源不断、既滚烫又苦涩地涌出来。
他抬起手摸了摸自己平坦的小腹,却又触了电一般赶忙移开。
他是个不够格的父亲,差点带着孩儿一起赴死……如今怎么有资格摸呢?
莫惊鸢怔怔地望着窗外,视野却没有焦距,就这样发散开来,神思在外。
他想起,自己一直都是为了什么而活呢?重生之前,四皇女登基暴政,长姐至忠,为其四处征战,最后因为缺少增援,死在敌方的猛攻和己方的背叛之中。
长姐死得好惨,头颅被敌人挑在帅旗的枪尖上,直到化成白骨也无人收殓。
弟弟作为女帝的宫御,在女帝去世后被赶到皇陵寺庙中修行,苦不堪言。
最后,因为一个莫须有的罪名,莫氏满门覆灭,他含着不甘引颈自戕,在抄家入狱之前血洒莫氏门庭,以示清白。
重来一世,他最初唯一的执念就是亲人。他原本什么都不在乎,只想长姐和弟弟能够平安无恙,从此顺遂一生。
那时,他心怀秘密,却谁也不能说,因为无人会理解;而他也有必须要做到的事,可辅助与筹码,只有自己。
——因为能救他的人,甚至并不在乎莫氏拥有的资源、家财与权力。
他找上姬晗,最开始确实是看中她的能力,想借她之手救回自己落入敌手的长姐……可那样一个人,他的悸动、摇摆、纠结、沉沦,已经在两人真正对视的那一刻被她握在手中,从来都不由自己掌控。
他把自己当成赌注。
可是他遇见了殿下,得到了爱,此后,一切都顺理成章地变得不同。
殿下一开始看穿了他的一切。
看穿了他的别有目的,步步为营。
莫惊鸢有自知之明,只在这一步,他就落了别人一层。论心意,他最开始不如姜凤澜与白黎那样赤诚且毫无保留;
论婚嫁……
他是由弟弟帮忙,女帝借了“兼祧”的由头强塞过来的,比不过殿下亲自求娶、爱得轰轰烈烈的姜凤澜,也比不过白黎这等在殿下心里有着“第一个”特殊意义的夫郎。
而顾翡本就是殿下的左膀右臂,平时深受信重,地位特殊,且不声不响地有了殿下的第一个孩子,更是让殿下挂心。
他……他谁也比不过。
如今,该怎么办?
如果再也回不到从前那样,他该怎么办?原本,他重生而来的执念是亲人。可现在——还是吗?还单纯是吗?
不,不是了。
他有了更大、更复杂、更疯狂,更无法释怀与开解的执念。
他爱姬晗,他想要姬晗也爱他。
他想让对方接受自己的爱,同时也施舍他一些温情与甜蜜,柔软与呵护。
可如今他却做错了事,伤了殿下的心。现在……殿下还要他吗?他这样让她失望,她还能原谅自己吗?
“殿下……”
莫惊鸢喃喃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