霎那间，颓败与绝望压垮了李屹川的脊梁，使他看上去瞬间苍老了十几岁，宛若风烛残年。
他面目狰狞，将牙齿咬的咯咯作响，“你这个不男不女的怪物！你胆敢坏我好事！你不得好死！”
温庭玉立在那里，昳丽的眉眼隐匿在黑暗中，叫人看不清他的表情，他微抿双唇，漆黑的瞳孔中映出一点水光，如寒江点灯。
他默默的转身离开，全然不顾背后李屹川歇斯底里的咒骂。
他快步走出黑暗阴冷的牢房，迎接他的，是站在春光里的虞娇棠，少女今日穿着一身粉白色衣裙，梳着灵巧的双环髻，发尾绑着两根长至腰侧的发带，微风拂过，发带随风而动，说不出的飘逸灵动。
她看见他，顿时笑逐颜开，步伐轻盈的朝他站立的方向走过来，眼角眉梢洋溢着明媚的笑意。
见他面色苍白，虞娇棠关切的询问：“温大人，可有哪里不舒服？”
他开口道：“无碍。”
说罢，便对候在一旁的灵渊说了一个位置。虞娇棠跟着他上了马车，待垂帘落下，他缓缓的靠近虞娇棠，像受伤的小兽一般，将脸埋进她的颈窝，并用双臂环住了她的腰身。
“娇娇……”
她轻抚他的面颊以示安慰，“我在。”
马车沿着大路行驶了一段距离，又拐进了小路，行了摸约半个时辰，终于停了下来，灵渊在外面毕恭毕敬的喊道：“公子，到地方了！”
温庭玉先行下车，站在地上等候虞娇棠，掀开轿帘的虞娇棠面带羞涩，“温大人。”
他略感疑惑，“何事？”
“想要……温大人抱我下来。”
温庭玉会意，踱步走近马车，朝着她伸出双臂，虞娇棠莞尔一笑，用手环住他的脖颈，温庭玉一手从她的腋下穿过，一手托着她的膝弯，将她稳稳的从马车上抱了下来。
将她放在地上后，虞娇棠踮起脚尖，在他面颊轻啄一口，美其名曰，聊表谢意。
灵渊努力克制着情绪，快步离开是非之地。
时隔多日，破庙外的荒草生长的更加茂盛，竟已及膝，一眼望去，残垣断壁，满目疮痍，推门进入庙内，头顶蛛丝密布，供桌与地面上满是灰尘。
温庭玉抬眼，望向正殿那尊满脸慈悲的佛像，阖上双目，双手合十，俯身一拜。
“得罪了。”
他接过灵渊递来的铁锤，敲开了覆在佛身上的一层用粘土，沙石，泥膏做出来的，足以以假乱真的石层。
随着他敲击的动作，佛像里面露出微弱的亮光，灵渊凑近一看，惊讶道：“是银子。”
温庭玉放下手中的铁锤，用帕子擦拭指尖，目光冷静的扫过正殿与偏殿的足足十几尊佛像，向灵渊嘱咐：“去找柳叔父，让他多带些人来。”
灵渊道：“是，公子。”
回想起当日，他第一次踏足破庙，心中就萦绕着一种挥之不去的违和感，后来他才想明白，那种感觉从何而来，只因佛像上落的一层薄薄灰尘，与满是蛛丝灰尘的房梁形成鲜明的对比。
况且，萧泽心思缜密，又怎会刚到大同镇就暴露行踪，想必是李屹川不放心，派人日夜看守破庙，才发现了形迹可疑的两人。
最重要的一点，李屹川重塑了佛像，或许旁人看不出端倪，但是那些在破庙生活多年的乞丐又岂能看不出来？所以，才需要下令驱逐他们。
若不是方才在牢狱中，他无意捕捉到李屹川眸光中的笃定，恐怕他也想不到，整整三十万两白银，会藏在一个他们出入多次却从未起疑的地方。
倘若萧何当真大动干戈，派人来彻查此案，为了避嫌，来的官员未必不会搜检他这个县令的府邸，所以，他必须做好万无一失的准备，而这座人迹罕至的破庙，是首选的藏匿地点。
待灵渊匆匆离开，偌大的破庙只剩下温庭玉与虞娇棠两人，虞娇棠好似对佛像藏银之事并不惊讶，她从供桌下找了两个相对干净的蒲团，邀温庭玉一同坐下。
当温庭玉问及的时候，虞娇棠淡淡回道：“只是之前有过猜想，并不敢笃定。”
温庭玉不禁夸赞：“吾妻娇娇，甚是聪慧。”
他的赞赏让虞娇棠骤然红了脸，她捂着发烫的双颊，垂着头小声道：“是小女子的夫君……管教有方。”
柳西望很快就带着十几名衙役赶来，敲开佛像，一一清点后，三十万两白银，分毫不差。
温庭玉见此事了结，便上前询问准备回衙门的柳西望，“柳叔父，桑淮的尸身，被葬在了哪里？”
柳西望沉思片刻，朝着南边遥遥一指，“往前三四里地，有一处坟场，下葬那日，萧泽殿下还亲手为那孩子写了块墓碑，应当并不难找。”
“嗯。”
天朗气清，惠风和畅，云缝中透出金光，沿途丛林郁郁，野花遍地。
一路上，温庭玉面色凝重，虞娇棠与灵渊都不敢随意叨扰他，坟场的位置是一处向阳的小斜坡，高高矮矮的矗立着几十个新旧坟包，温庭玉站在高处驻足眺望，看到一座新坟旁边跪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一行人走近一看，果然是一身缟素的花朝，她的脚边放着一个装满纸钱蜡烛等祭奠物品的竹篮，她面容憔悴，发间还别着那根玉兰花发簪。
温庭玉一言不发，沉默的从怀中掏出一包蜜枣，放在墓碑前，他抬手抚摸着冰凉的墓碑，许是压抑的久了，他的面上流露出少有的凄哀。
“桑淮，对不住，是我食言了。”
想当初在牢狱中，他信誓旦旦的在桑淮面前承诺，“我会救花朝，也会救你，你好好活着，等待沉冤得雪的那日。”
听到他的话，桑淮的眼睛闪过光芒，他攥紧手指，好似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重重的点了点头，“嗯！”
虽说桑淮入狱是抱着必死的决心，可蝼蚁尚且偷生，更何况是人，他只是想活着，想出狱后从军立业，再娶心爱的姑娘为妻。
想到少年青涩稚嫩的面庞，温庭玉感到眼眶酸涩，墓碑上的字迹从清晰变得模糊。
他没救成的，不仅有长埋黄土的桑淮，还有八年前死在牢狱中的温庭玉。
他慢慢的从地上站起身子，于心不忍的看着花朝瘦弱的背影，出言慰藉道：“生死有命，姑娘节哀。”
花朝起身，对着温庭玉行了一礼，她声音低柔，带着点淡淡的鼻音，“多谢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