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初年下意识的否认道:“师父在说笑吗?我……只将她当学生。”
“若只是学生,你便早该辞官归隐了,怎会接下皇子少傅之责?若只是学生,陛下驾崩后,你也绝不会任辅政大臣!
“你一身傲骨,清风朗月,不会贪恋朝堂、爱慕虚荣,你曾位居御史中丞,陛下在位时便已证明了自己的价值,若只是为了雄心抱负,你不会接下陛下临终所托,甘居辅政大臣之列,辅佐她这么多年,累得病体沉疴!如今,她稳居太后之尊,朝野上下一片大好,你却……离开了!”
善水真人不留情面的一字一句如锐利的刀锋一般,划开了段初年掩藏多年的真心。
从未示人的一颗心,带着鲜红的血肉暴露在阳光下,竟带着生疼。
段初年猛地咳起来,咳得眼眶都红了,哑声道:“师、师父,别说了!”
善水真人拧紧了眉心,道:“初年,你可明白……慧极必伤,情深不寿啊!”
医术讲究“望闻问切”,善水真人单看面色便可知,段初年的病是积劳成疾,亦是心绪郁结所致,他向来通透,总能看清世事,开解旁人,却从不曾看清自己的内心。
他守着师徒之礼,想要护她一生平安,可她终是遇到了那个“前世今生”注定的人。
他便退居到了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默默地守护她、仰望她,又在她失去倚仗、失去所托后,辅佐她、陪伴她。
甘愿耗尽了心血,为她荡平前路,肃清朝堂,如今功成名就,他卸下一身的责任,飘然离去,未曾惊扰她半分。
段初年咳声连连,哑声道:“师父,别说了!”
“好,为师不说了,但此处是流云山,你有什么想说的话便说与清风听吧!说出来,心会轻快些许。”
段初年慢慢阖上双眼,双手拨响了琴弦。
琴音阵阵,余音渺渺,他始终未开口……
他们是师徒,怎能破了禁忌,他自身如何不打紧,却不能污了她的清誉半分。
自打那一年,他初入南岳王府,见到了那个有着一双琉璃眸的小丫头,当真是世间罕见的一双眼眸,通透又澄澈,泛着灰蓝的光。
那一年,她刚满四岁,而他科举落榜,年满十六。
十二岁的差距,让他不自觉地将自己抬到了“亦师亦友、亦兄亦父”的位置。
她于他而言,是学生、是妹妹、是知己,也可以是亲人,但万万不能是心悦之人。
那是刻在他骨血中的礼教规矩,是不能跨越的鸿沟,但凡肖想一丝一毫,都是对自己,亦是对她的亵渎!
他小心翼翼的掩藏着真心,骗过了所有人,亦骗过了自己。
段初年闭着双眼,羽睫轻颤,那双骨节分明的手滑过根根琴弦,如撩拨着心弦。
善水真人今日的一席话,仿若撕开了他掩藏多年不为人知的最隐秘的心事,这心事连他自己都不甚知晓。
正如师父所言,他向来通透,能解旁人心结,却从未向内问过一句。
琴音急速起伏,传扬千里,他的唇瓣微微颤抖,仿若正在轻颤的一颗心。
有太多的话,他无法宣之于口,甚至从未对自己说过,此时此刻,伴着琴音,他在心中第一次隐秘的说着心事:
今日是你的生辰,我在此一曲,遥祝芳辰。
辞暮尔尔,烟火年年,我该多庆幸,生在一个有你的年代!
心有半亩花田,藏于世俗人间,这花田中有一个我自私编织的梦……
梦中人啊,这世间,青山灼灼,白雪皑皑,秋雨阵阵,晚风漫漫,都不及你……
你是那翱翔九天的鸾鸟,披着霞光,追光而遇,沐光而行,你的视线所及皆是那皎洁的月光,即便迷失,也在星河璀璨之间。
而我,自始至终只能仰望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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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在那荒无人烟的流云山中,段初年悄无声息撒手人寰,一代文曲星就此陨落。
善水真人看着床榻上似安睡的段初年,终是红了眼眶。
心底一声哀叹,情深不寿啊!
他那极清贫的厢房中,满屋只余书册和纸张,谁人能想到,一朝辅政大臣竟过得如此简单寂寥,如他的为人一般,一身清正。
桌案上还堆放着一沓又一沓的纸,上面写满了一篇篇的文章,有的字迹稍显潦草,有的纸张喷溅上了点点血迹,如腊雪寒梅,孤傲又惨烈。
善水真人垂眸看了许久,终抄起桌案上的笔,挥毫泼墨,在那一篇篇的文章上题字——《南姬赋》!
写完,他扔掉手中的笔,背着手,边走边轻声吟唱道:
“君不见长松卧壑困风霜,时来屹立扶明堂;
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
君不见……南有佳人倾国色,一片真心护此生!”
一滴清泪顺着沟壑丛生的脸颊滑落,一身补丁道袍、花白乱发的老道士咿呀的吟唱着,消失在了苍茫的流云山,再无人能寻得他的踪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