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日,大雨倾盆。
白云城已经许久未下过这样的大雨了,雾蒙蒙的看不太清远方的路。
“阿宁,你已经在这儿发呆快一刻钟了,再不塞上,怕是这竹栀子的毒性都要没了。”
马车里,舒宁拿在手里的瓷瓶已经因为她握了许久而生热,听到恒岸的话,她才回过神塞上木塞子,将瓷瓶收起来。“无碍,这竹栀子,只有吃下去才起作用。”
恒岸不置可否:“这雨还不知会下到什么时候,我送你回白云山吧,今日也不是非去不可,晚些怕是不安全,你那师父找不到你,怕不是又要生气责罚你?”
舒宁回头看他,目光又似乎不在他脸上:“恒岸,你记错了,我长大了,课程也学完了,师父早已不责罚我了。”
恒岸像是才想起来,“也是,我记得,你师父对你教导严格,”他笑了笑,“没想到养出你这么一个叛逆的好徒弟,等他知道真相的那天,不知道会是什么反应。”
她蔫蔫的,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笑:“可能是震惊吧,我本就不是良善之人,也不想知道他的反应。更何况,”她苦笑着,“我又不是他最重要的人,他才不关心什么真相。”
恒岸听出了其中浓浓的醋味,他自然知晓舒宁为何如此,世间情之一字,最难取舍。
“你还小,不懂什么是情爱,等你长大了就会知道,喜欢与爱是不同的。”
“为何不同?喜欢便是爱,我想要和一个人在一起,就是爱他想要与他共度一生。”
恒岸摇头:“喜欢是年少的欢喜,是想要占有的偏执,而爱,是克制,是成全。”
就像我爱了你这么多年,你却一无所知。
舒宁趴在小茶几上,转着杯盖玩:“我不知道,也许你说的是对的。”
“恒岸。”她突然回头唤他。
“什么?”
“我突然发现,你和我师父长得挺像的。眉眼,鼻子,连唇形都一样。只是他酷爱穿白色蓝色,你却爱这墨黑与紫色,连马车上的图案标志,也要黑色。”
恒岸搭在膝盖上的手微微用力,但这一抹惊慌被他掩饰得恰到好处,他调笑着开口:“阿宁,你终于肯回头看我一眼了?就算是做替身,我也愿意的。”
他眼神里真的有期待,舒宁却不再看他。“我的师父独一无二,无人能替。”
恒岸轻笑,不再言语。
马车在一处山庄前停下,下属撩开帘子禀报:“阁主,主上,流月山庄到了。”
烟雨朦胧中,舒宁看见山庄前站了位撑着油纸伞的清冷美人儿。
流月山庄,正是他们此前在这儿被刺杀的那处庄子,舒宁喜欢这里的温泉池子,恒岸便请了人着手修缮被刺客损毁的屋子,还加强了结界保护。
恒岸先下了马车,伸出手示意舒宁下来。她扶着恒岸的掌,跳下马车。
赶车的两位下属为两人撑着伞,一滴雨水溅到舒宁的脖颈处,她下意识地伸手擦,恒岸接过伞,挥手退开下属,将舒宁半拥入怀中,又拉紧了她身上的披风,护得严严实实。
那美人儿见恒岸这鞍前马后的劲儿,华丽丽地翻了个白眼,等到两人走到跟前时,她才阴阳怪气出声:“瞧瞧这般做派,知道的说这是下属对阁主忠心,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俩新婚夫妇呢。”
“禾叶,闭嘴。”
怕舒宁听了不高兴,恒岸呵斥住她。
禾叶哼了声,对舒宁递上一个面具:“走吧我的大小姐,小的带您去看看这批新来的,都是我亲自挑选的好苗子。”
恒岸警告性地咳了咳,禾叶瞪了他一眼,叫道:“阁主。”
其实禾叶虽不服气,但还是挺怵恒岸的,因为她打不过他。想当初她堂堂一个魔修,独自走遍四海八荒,什么妖魔鬼怪没见过,却栽在了恒岸这个魔头手上,被关在笼子里关了七七四十九天,起初她还想着逃跑,后来……被揍服了。是真的挨揍,一掌能把她全身骨头打断的那种。
舒宁戴上面具,应了一声:“嗯。”
拾级而上,是一个小平台,前面便是山庄大门。
幻影阁众多成员列于两侧,见舒宁为首的几人进来,立马跪下高呼:“参见阁主!主上!叶执事。”
别问为什么不叫禾执事,你自己听听禾执事它好听吗?
从此禾叶就在恒岸的淫威下不情不愿加入了幻影阁,每日起得比鸡早睡的比狗晚,好不容易想休息一日,各种事务便接踵而来,还得在星河大陆四处奔波……
“起来吧。”舒宁声音带着威严,全然不复平日里的温软。
穿过几个院子,再绕过一条长廊,他们才到达今日的目的地:武场。
空旷的武场,向来是用来测试从各地选拔过来的苗子。虽然选了过来,却不是每个人都有能力能当上杀手。若不能达到标准,就是最低等的武士,每日做陪练,如果受伤治好后也无法进行陪练,便只能做下人了。就算是下人,好歹也是给了他们一条出路,比之在善堂食不果腹好得多。
二十个裸着上身的少年在武场奔跑,大部分眼睛里都是懵懂无知。大部分都是十三四岁,他们中最大的也不过十五岁。
正在高台上巡看的黑衣下属见几人上了高台,急忙跪下行礼:“阁主,主上,叶执事。”
恒岸与禾叶也戴上了面具,这些人还未正式进入幻影阁,是不能让他们看见真实面容的。
舒宁坐下,支着手看底下还在奔跑的几个少年:“今年倒是没有女娃娃。”
禾叶看着下方的少年:“今年的女娃中没有合适的,大部分都身子不好,哪能经得起这么高强度的训练。”她心中吐槽,凡人的身体就是弱。
“幻影阁做的都是刀口舔血的事,女孩儿确实容易受限些。”
“有多少能达到标准的?”舒宁问。
下属很快将一本花名册送了上来:“阁主,基本都通过了。”
这倒是个稀奇事,她翻开花名册查看:“这么厉害?”
“那下面是在做什么?”
禾叶道:“阁主许久不来都忘记了,让他们热热身,晚上好下饺子。”
每个即将进入幻影阁正式训练的人,都要进行药浴,其实就是所谓的毒浴,以达到更好控制的目的,只要不出差错,每个月都会按时发放解药,不会毒发。禾叶戏称这是下饺子。
“行,尽快吧。”以后这些人,一定会派上大用场。她忽然指着名册上一个人的名字有些疑惑,“他叫书言?”
恒岸:“怎么了?你认识?”
舒宁摇头,在脑海里搜寻了一遍:“不认识。”
“被丢弃的孩子会取这样一个儒雅的名字吗?”禾叶与恒岸凑过去一看,确实对比其他人的狗蛋、二子的,书言这个名字出类拔萃得多。
她招手,示意下属,“去,把人带来给我瞧瞧。”
“是。”下属得令,很快便下去将一个少年带了上来。
赤着上身的少年,正是十五岁。
禾叶想起来了:“我记得他,因为他年纪大了,本来是要出去自谋生路的,但那善堂年久失修,他为了在那照顾其他小孩子,便一直未走,他根骨好,老娘可是费了好大的力,将那些孩子妥善安置,他才愿意跟我们回来的。”
“这么高?!”舒宁看着跟前的少年惊了一瞬。
书言身上还带着热汗,看着瘦瘦弱弱的,不卑不亢对她行了一礼:“阁主。”
“你真的十五岁?”
少年抬头,对上舒宁的视线:“听闻阁主也才十三岁,有何稀奇?”
“也是,”舒宁还是想问,“你是哪里人?是一出生便在善堂?”
书言摇头:“我记得我本是梁国人,幼时不幸与母亲走散,便被人贩子卖到了这灵国的一户人家,只是我后来跑了出来,无依无靠,乞讨漂泊了三年,是一家善堂收留了我。”
舒宁:“那你这一身武功……”
“是和善堂的阿爷学的,他见我可怜,教我自保。”
她点点头,表示自己知晓了。合上花名册,她勾起书言的下巴,“可有读过什么书?”
“承蒙阁主关照,善堂教过,略识得几个字。”幻影阁每年都会资助一些善堂,让善堂的人帮忙留意身体强健一些的孩子。
面具下的脸扬起一抹笑:“嗯,也不错。”
“你还记得是在梁国的什么地方吗?也许我们能帮你找找家人。”
书言脸耳根微红,摇头。“我既已加入幻影阁,便不想再惦念其他,从前的事我也记不得了,家人应已有自己的生活。我只想往后安心为阁主做事,求得一世安稳罢了,阁主不必费时费力为我寻找家人。”
禾叶叉着腰,挑了挑眉。
“难得有人在外漂泊这么多年不想家的,好了,好好学,”舒宁回头对恒岸道,“以后让他跟在陆生身边。”
恒岸顿了许久才点头。
“多谢阁主。”
下属带着书言下去了,舒宁看着少年瘦肉却有力量的背影,对禾叶道:“查查他的底细,这人不简单。”
禾叶点头,然后问她:“你怎么知道。”
“看见他手上那些疤了吗?”
禾叶:“看见了,然后呢?”
舒宁:“那是他娘烫的。”
禾叶优雅地摸了摸耳坠子,靠在栏杆上:“我的大小姐,你怕不是魔怔了,这也能看出来谁烫的?”
“去年你不是去过梁国?梁国皇室有个丢了的小皇子的消息还是你告诉我的。”
空气中有一瞬的安静,禾叶在头脑风暴,“你是说,那位传说中被点名殉葬的皇妃,带着小皇子跑出来了?”
舒宁:“梁国如今的皇帝不过是弑兄上位的,前梁皇过世后,梁皇便强迫所有妃嫔殉葬,一位皇妃与侍卫私通,带着自己五岁的皇子逃出来,后来皇妃被抓了回去,那皇子却不知所踪了。”
“那皇妃原也是与那侍卫青梅竹马的,当宫女的时候被前梁皇看上,纳入了后宫,虽生下了一位皇子,却还是终日郁郁寡欢,她十分讨厌自己的儿子,每每见了,动辄打骂。”
禾叶:“所以这个叫书言的,就是那个皇妃的儿子咯?”
舒宁:“八九不离十。”她疑惑地问禾叶,“信笺坊是你管理的,杨妈妈和各地汇集来的消息,你不知晓?”
禾叶尴尬地撩着头发:“老娘事儿那么多,哪有脑子记得这些,也就你整日无所事事,才对这些皇室八卦感兴趣。”
恒岸:“信不信我将你丢进鼍池呆两天?”
“嘁。”那只死鳄鱼,早晚她要将那只蠢鼍给一掌拍死。
“好了,我得回白云山了,明日门派要进行弟子选拔,我得回去了。”舒宁站起身,拍拍恒岸与禾叶的肩:“你们好好干,我去给你们赚票子。”
恒岸提醒:“听说你要为大辽太子解毒,小心些,你才是最要紧的。”
舒宁头也不回地挥手,头上的宝石珠子随着她的动作来回摆动,恒岸摘下面具,嘴角勾起一抹笑,你看,她连跑开的样子都如此令人着迷,怎么能不心动呢?
禾叶:论恋爱脑的养成……
“主上,别看了,再怎么想,你们俩终究都是不可能的。”
恒岸:“闭嘴。”
“哦。”
———
辽国皇宫。
“到底怎么回事?禛儿出去那么多日,为何还不回来?”
躺在床榻上的女人一把掀翻了床前坐着的女子手中端着的汤药,苍白的脸,止不住地咳嗽。
“咳咳咳咳……”贴身宫女上前为她顺着气:“皇后娘娘息怒,注意自己的身子啊。”
女子面无表情地抖了抖自己衣裙上的汤药,站起身来低下头,毕恭毕敬的模样,努力克制住自己的表情。
“晟儿,不是跟你说过,禛儿去哪你都要跟着的吗?禛儿身子不好,万一他出什么事怎么办?!”
姒后又是一阵咳嗽,姒晟抬起头来,提着裙摆跪下,眸中盛满了泪水:“是,母后,是我的错,没跟着皇……太子殿下,请母后责罚。”
“只是晟儿担心母后身体,太子殿下又不许儿臣跟着,只带了知意与南风,还有侍卫们便走了,怕母后担心,这才瞒着母后……母后也知道,太子殿下这些年来身心煎熬,身子越来越弱,眼看殿下就要二十岁了,殿下是想出去散散心吧……”
姒晟眼底全是对姒禛的担忧。她演的情真意切,一向只关心儿子的皇后自然不会怀疑。
“晟儿,你记得,”姒后伸出手,姒晟忙不迭地回握住,殷切地看着她。“你记得,没有禛儿,你早就死了,你一定要拼尽全力抱住本宫的禛儿!就算是牺牲你自己!你记住了吗?”
“是,晟儿都记得。”
“没有什么二十岁的传言!不可信,全都不可信!本宫的儿子,定能寿与天齐!”
“母后,母后别激动,太子殿下定然身体康健,母后不必担心,”姒晟回头吩咐宫人,“去,刚熬的药再为母后端一碗来!快!”
宫人应声:“诺。”
姒晟端着温热的药,一口一口喂进姒后嘴里,待喝完了又亲切的为她擦净嘴角。
“母后安心歇息,太子殿下一有消息,我就亲自来告诉母后。”
姒后已是累极了,不想说话,轻轻点头便不再搭理她。
姒晟将药碗放进宫人的托盘中,缓缓走出殿外,拉开衣袖看自己手上的红痕,心里暗骂,死老太婆,都要死了劲儿还这么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