榆树村虽然归属于省城,但这地方距离省城可太远了,并且还没有通国道,只有尘土飞扬的省道,好在村子里修了水泥路,民风也算淳朴。
白珊珊母亲家在村子中间,沿街两个草棚子,里面养了一头猪,院子里堆放着小山一样的干玉米。
我把车停在门口,院子里窜出一条黄狗,冲我嗷嗷乱叫。我上前叫门,没人应,给白珊珊打电话,也没人接。
一个中年妇女扛着锄头从我身边经过,我忙搭话:“大姐,这家是姓白不?我找白珊珊,是在这住不?”
中年妇女上下打量我说:“你也是来买孩子的吧?”
我:“什么?什么买孩子?”
“老白家闺女,卖孩子呀,哎呦可做了大孽了,老白家怎么摊上这么个事呢。”
在中年妇女诉说中,我归纳总结了一下,原来,白珊珊抱着孩子回到老家之后,就传出来要把孩子卖了的消息,前前后后也来了几伙人,但都无功而返。
中年妇女走后,我在车里思考良久,此时天色慢慢变黑,西方天空布满晚霞,仿佛有人在天边放了一把大火。
隐隐约约听见,院子里似乎传来孩子的哭声,中间似乎还夹着其他声音,好像有人在砸东西。
看看左右没人,我心一横,从铁栅栏门上翻了过去。那条狗还在冲我叫唤,我也是不理,到房子跟前拽门,门开了。
屋里很黑,也不开灯,还拉着窗帘,一股子恶臭夹杂着熟悉的香味儿,我手捂住鼻子打开旁边卧室的门,里边黑压压什么也看不见,适应了一会儿,才慢慢看清楚屋子里的情况。
一张黑黢黢的木床,上面四仰八叉躺着一个蓬头垢面的人,正在扭动身躯,仿佛中邪一般,似乎正在忍受极大痛苦,我仔细分辨,才认出来,正是白珊珊。
她旁边一个布包里,传出孩子的哭声,此时孩子的声音沙哑,哭声越来越小。
那股恶臭味道,以及那股熟悉的香味,都是从这张床上传出来的。
旁边一个老式的书桌上,横七竖八放着药盒子,大部分都没打封,一个铁皮盒子开着盖,里面放着注射器,在旁边,是几包奶粉,暖瓶,奶瓶,桶面,一个啃了一半的苹果,上面爬着两只蟑螂,打火机,还有两包廉价香烟。
“珊珊,珊珊?”我轻声呼唤。
白珊珊似乎听见了我的呼唤,她挣扎着冲我伸出骨瘦嶙峋的双手说:“给我来一口,我求求你了,给我来一口。”
她表情极为痛苦,抓住我的手,仿佛溺水之人抓住稻草一般。
我这才看清楚她的脸,整张脸上再也没有当初的荣光,取而代之的是一层灰色,双眼突出,眼眶深陷,满脸是眼泪、鼻涕和口水,头发凌乱如草,额头上几捋头发还粘在一起,整个人像从地狱里逃出来的恶鬼,
我忍不住想去书桌上找药品,只是不知道哪一种才能缓解她的痛苦,白珊珊忽然说:“别,别给我,千万别给我。”
我心下一震,这是白珊珊仅存的良知,在与恶魔做斗争。
白珊珊忽然又说:“杀了我,你杀了我,我受不了了。”
她松开手,忽然往墙上撞去,咣咣咣,房子都跟着震动,再仔细看,那墙上已经到处都是血印子,原来都是她用头撞的。
不知过了多久,白珊珊才慢慢缓过来,她仿佛刚刚经历了一场劫难,两眼无神看向顶棚,然后好像才发现我似的说:“小方,你来了。”
她慢慢坐起来,从桌子上拿来香烟,递给我一支,被我摆手拒绝,她自己点上一根,狠命抽了一大口。
我说:“少抽点,对孩子不好。”
白珊珊说:“从前两天犯一次,后来一天犯一次,现在一天犯两次,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挺不过来了。”
我说:“你可以的,你已经比绝大多数人都厉害了,挺过去,咱们还得一起去唱歌跳舞呢。”
白珊珊摇摇头,她把裤腿往上提,露出脚腕和膝盖,她的脚腕已经变成黑色,膝盖处一个黑色的洞,里面还在渗出血来。
她用手一摁脚腕,皮肤凹陷下去,老半天都没能鼓起来:“这里,还有这里,这里,都烂了,从骨头里开始烂,治不好了,回不去了。”
她说,现在唯一支撑她挺下去的就是孩子,如果没有孩子,可能她早就自我了断。不过她也不知道自己会活到什么时候,如果她死了,孩子怎么办,她想过把孩子卖掉,虽然是亲生骨肉,但是跟着自己,要么就是被饿死,要么就是被她亲手掐死。
我说:“那是你亲生骨肉啊,你怎么给卖了呢。”
白珊珊说:“未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
这时外面有说话声,紧接着门一开,进来两个中年人,也是农民打扮,灰头土脸的,一说话一股关中口音。
其中一个红脸说:“想好咧?俺们来交定金咧。”
白珊珊说:“五千块钱,一分不能少。”
红脸:“咦——你咋说话咧,昨天不是说好四千么,再说你这孩子,下生就有病,值不了那么多钱咧,四千块钱不少咧。”
白珊珊点点头:“四千五,而且还两天,我得给孩子过完满月。”
红脸:“过满月?也中,不过可说好咧,俺们今天来交定金,你可不能反悔咧。”
红脸拿出一千块钱来,刚要过来,我被起身拦住:“你们干什么的?是不是倒腾孩子的?你们打算把孩子卖到哪去?”
红脸眼神中闪过一丝凶光,不过随即他又笑:“大兄弟,俺们这是救人命咧,怎么能说是倒腾孩子咧,俺们是给孩子找个好人家咧。”
我说:“你们这是犯法的,懂不懂?”
红脸:“咦,你少吓唬俺,俺们有领养手续咧,盖红戳戳咧,合法手续咧。”
我不怒反笑,拦在他俩中间说:“这孩子从一出生,就带着毒瘾,她得打特殊的药品才能活下去,不是我说,一般人家可养活不了这孩子。”
红脸一愣,眼珠转了几圈,随即说道:“咦,闺女,你可没跟我说这个,要是这样的话……那俺们最多就能给你三千块钱咧,多了可给不了咧。”
白珊珊:“他是胡说的,我孩子好得很,你看,好得很呢。我不要四千五了,四千就行,三千五,三千五一口价……”
我回身给了白珊珊一巴掌,她不再说话。
我跟红脸说:“我不管你俩有什么手续,赶紧带着你的钱滚蛋,不滚蛋的话,当心我不客气。”
这时一直跟在红脸身后的黑脸说话了:“咋滴,兄弟?你想立个棍呗?”
我也不说话,从后腰摸出蝴蝶刀,甩开,扎在书桌上:“你说对了,这事,我说了算。”
黑脸刚要伸手过来,我再次使出绝招“罗汉头”,一脑袋顶在他面门,疼的这小子直捂脸,我反手拔出蝴蝶刀,一步步向前,直到把这俩人逼出门外。
这俩人看着情况不对,一边说着什么场面话,一边往后退,拉开铁栅栏门跑到墙外,指着我说:“驴球球,你等着。”
我收好蝴蝶刀,回到屋里,跟白珊珊说:“走,跟我回城里,离开这。”
白珊珊一开始拒绝我,后来实在说不过我,恰在这时,孩子又哭了起来,白珊珊说:“我先给孩子喂奶。”
她拿起奶瓶,往里面倒奶粉,然后又打开一个药盒子,取出一根像止咳糖浆似的药瓶,拧开瓶口,把药兑到奶瓶里,倒上热水,晃匀。
孩子吃上奶,马上就止住了哭声。
我手机里传来短消息,是孙瘸子:兄弟,有大活。
我心说,就是你们这帮人,让无数像白珊珊这样的健全人,一步步家毁人亡,妻离子散,看我不把你们都送去吃枪子儿。
白珊珊抱着孩子,跟着我出门,把大门锁好,上车。
我驱车往村外走,路边路过几个人,其中就有那个黑脸和红脸,他们手拿着家伙,正朝着白珊珊家走去。
幸亏我和白珊珊已经走了,要不然,这几个人肯定是个麻烦,搞不好我还得再瘸一次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