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的北京,春寒料峭;时不时还会下一场大雪,地面最高气温只有6°,九号那天突然下起雨夹雪,温度骤降至-10°;匀山到达的当天,气温稍有回升,达到了1°左右。但是,天一阵晴一阵阴,凛冽的冷风飕飕的直往人们脖子里灌,大有将人掀翻之势。
走出西站,匀山立刻给朋友萧海打电话,约他见面。
萧海至今单身,不过两年前曾和一个在银行上班的白领交往过,因为性格差异太大,两人经常闹得鸡犬不宁;最终,对方受不了这样的生活选择分手。
在他们分手前,有一阵子萧海经常找匀山吐苦水,发泄心里的郁闷。后来,不知道他受到什么启示,居然自称已经想透了婚姻;他对匀山说“总有一天,你会发现婚姻的本质并非感情,而是性爱。”既然能够用金钱来解决生理需求,何必要婚姻来自找麻烦。因此,他常常给匀山灌输不婚论,批判婚姻是一种反人性的制度,阻碍人生选择的自由,还大谈单身之道的好处。
匀山虽然嘴上应承,但内心并不认同这些观点。当然,他和暮云的恋情萧海也知道;正因为他有所了解,因此匀山觉得找他倾诉容易开口。
见面地约在了中关村一家老北京菜馆,菜馆距离萧海的办公室只有两个街口;挂断电话后不到五分钟,萧海便匆匆赶过来。他穿着白衬衣,下身是藏蓝色牛仔裤,从头到脚都散发出一股鲜明的活力。
萧海一如往常那么热情十足,刚坐下立即问道:“过得怎样?”
“马马虎虎,你呢?还忙不?”
“忙!你也知道,干我们这行,哪有时间休息……”
匀山点了点头。
“啪!”
萧海自顾自点起一根香烟,又递给匀山一支,帮他点燃。萧海最近大概抽了太多烟,右手中指夹烟的地方已经变成了黄褐色。
“公司刚刚接了一个装修办公室的项目,在西三环,客户催得很紧,只给了一个半月的工期;我们连续赶工,已经有十多天没休息了。”
据说,在中国从事设计事业的公司,无论大小都以忙碌出名,这一点匀山就曾亲眼见识过。而且,设计圈里还流行着这样一句调侃的俚语,把辛苦描绘的淋漓尽致,叫作:“把女人当男人用,男人当牲口用!”
倘若再碰上个难缠的客户,作为设计师会感到生不如死。纵然如萧海这样的总监,亦常常为此头疼不已。
“是大客户吗?”
“公司倒不大,大概两百个人左右。老板是香港人,做红酒生意的。”
“有钱人啊。”
“身价上亿的富豪!哎,跟人家一比,看看我们,都他妈全是苦工加乞丐啊。”
萧海的年薪是五十万,在工薪阶层已经属于高收入。他自嘲般苦笑一下,翘起二郎腿靠在椅背上。
这时,穿着带菜馆标志衣服的服务员走过来,递上了菜单。
“两位请看看,想吃点什么?”
“你来点吧。”
匀山抬手推辞道,“还是你来,点菜这活我不专业。”
“OK,那我就做主了。”
“嗯。”
萧海拿起铅笔,在菜单上勾勾画画很快就点完了,然后又浏览一遍,把菜单还给服务员。
“先要这些,不够我们再加。”
“好的。”
服务员非常礼貌地一鞠躬,拿着菜单说,“请稍等,您的菜马上就来。”
服务员又微微一弯腰,便转身去了服务台。
萧海长吸了一口烟,把烟灰弹在桌上的烟灰缸里,问道,“你最近是不是不在北京?”
“对,我离开了一段时间。”
“出差了吗?”
“不是,我回老家了。”
“回老家?家里有什么事吗?”
尽管很想一口气把自己的遭遇全说出来,可话到嘴边匀山又咽了回去。
“我……,我结婚了。”
萧海惊讶地看着匀山,以为他在开玩笑。
“真的假的?怎么没听你提起过。”
匀山尴尬地笑了笑,“因为是临时决定的,所以……”
“噢。”萧海点点头,“恭喜!恭喜!你们终于修成了正果。”
“谢谢。”
萧海把燃烧过半的半截烟丢进烟灰缸中。
“你们什么时候办的酒?”
“一月二十二。”
“咦,你怎么不寄请帖给我?”
“对不起啊,因为太仓促了……”
萧海无意纠缠此话题,他抬起头望了望大门口,好像在寻找什么。
“你老婆人呢?她也来了吗?”
“她……”
萧海只顾说话,一直没发现匀山的情绪有些低落。被对方一问,匀山吞吞吐吐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你没事吧?”
直到此时,萧海才终于注意到了匀山的表情有点不自然。
“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匀山低下头,双手抱着脑袋,压了压从心里即将汹涌而起的悲伤情绪,过了一会才小声地说:“她已经走了!”
“走了?去哪里?”
“我是说,她去世了。”
萧海一脸错愕,紧捏拳头,怔怔地看着匀山,仿佛要确认一下似的说:“老兄,你开玩笑吧。”
匀山努力克制住情绪,不让自己流下眼泪。
“没有,我说的是真的。”
萧海的表情彻底僵住了,一时间竟不知说什么好。他沉默了片刻,才轻声问道:“那,她是怎么去世的?生病吗?”
“自杀!”
萧海的声音立刻变了调,“自杀?!……”
“对,她跳楼了。”
“怎么会这样?我,我想不通,明明你们才结婚,为何……”
“她说她不想连累我。”
“连累你是什么意思,我被你搞糊涂了。”
“暮云得了抑郁症。”
萧海倒吸一口凉气。
“你的意思是你老婆有精神病?”
匀山点点头。
“可,可她看起来很正常,一点不像生病的样子。”
“抑郁症光看表面是看不出来的。这种病跟情绪有关,不能受刺激。暮云之所以自杀,完全是被她爸害的。”
“他爸?”
萧海看了一眼匀山,又掏出一根烟点燃。
“其实,暮云的病跟家庭有关,她妈妈到现在还住在病院里。”
“你是说她妈妈也有抑郁症?”
“我猜有吧,反正精神不正常。”
“哎,这一家人太可怜了。”
萧海一边摇头一边叹气。
“母女俩都被她爸害惨了。”
“他爸爸是个怎么样的人?”
“混蛋。一个十恶不赦的大混蛋。”
“混蛋!……”
萧海忍不住笑了笑。
“从没见过像你这样形容自己岳父的。”
“我说的是事实。”匀山始终不苟言笑。
“他不光人混蛋,还是个赌徒;欠了十多万外债,还不上就抢女儿的钱,暮云因此受了刺激,导致病情加重。”
“我操,真是没想到,天底下居然还有这样的父亲……”
“不光如此,更过分的事还在后面;因为暮云不给他钱,他就把她打进了医院。”
萧海听得眉头紧锁,表情凝重,不由地叹口气,说道:“你老婆摊上这种家庭,的确够倒霉的。”
“确实如此,要是家庭环境恶劣,任谁都不会好过。”
“我完全同意,好家庭自不必说,可是如果原生家庭非常糟糕的话,那么孩子的一生都将深受影响。你老婆这么年轻就……,哎,不说了!!”
“假如上天再给一次机会,我一定不离开她。”
说着说着,妻子摔死的惨状再次浮现在匀山脑海中,他双手握拳抵住鼻尖,痛苦地闭上了眼睛,泪水随即溢出了眼角。
“她的命实在太苦了。”
萧海同情地拍拍匀山的肩膀,安慰道,“兄弟,你也别太难过,人已经死了,你再痛苦她也活不过来,节哀吧。”
被萧海一安慰,匀山再也忍不住悲上心来,眼泪像断线的珠子,顺着脸颊纷纷往下掉落。他连忙用手指抹拭,担心被服务员们看到。
萧海塞给他一张纸巾,同时观察着周围人的动向。上菜的服务员还在出餐窗口等待着,而其他人正忙着招呼来客,没人注意他们。萧海又拍了拍匀山的肩头,示意他调整调整情绪;毕竟在大庭广众之下哭鼻子,被人瞧见是很丢脸的。
把悲伤的情绪发泄出来,心里果然舒服了,擦干脸颊上的泪水,匀山整个人平静了不少。见匀山恢复平静,萧海皱起眉头,关心地问,“那你今后有什么打算?”
“暂时没什么计划,我想先把她的骨灰埋葬了再说。”
“怎么?她还没下葬?”
“没呢。”
“那你准备怎么做?”
“我想把她葬在北京。”
“我没听错吧,你居然带着她的骨灰?”
“是的。”匀山老实地点点头。
萧海冲匀山竖起大拇指。
“我很佩服你,是个男人。那么,墓地选好了吗?”
匀山摇摇头。
“我不想把她葬在公墓里。”
“不葬公墓那你想葬在哪里?”萧海抿一口茶,熄灭烟,坐直腰身,屁股朝后挪了挪。
“其实,这个问题我思考了很久,终于想到一个地方。”
“哦?是吗,是那里?”
“荷兰小镇。”
萧海一脸惊诧。
“荷兰小镇?兄弟你开玩笑吧!那里是公园,不是公墓,人家怎么会允许你埋骨灰。”
“这我知道,当然不能光明正大去干。我打算偷偷去做这件事,绝对不会被发现的。”
见匀山成竹在胸,萧海不禁好奇地问:“你为什么一定要把骨灰埋在公园,有什么特殊意义吗?”
匀山回想起与妻子第一次去“荷兰小镇”的情景来,心里一阵暖流流过,“那是我和她第一次约会的地方。”
说完,匀山有点不好意思。
萧海听罢,哈哈大笑。
“原来是这样,没想到你还挺浪漫的。”
“葬在公园,有花陪伴她就不会寂寞;以后,想念的话,我还可以去公园里陪陪她。”
“好样的。”
第二天下午两点,匀山坐公交车去了丰台。
先在六里桥下车,顺道看了看曾经租住过的孙家大院。这片区域开始升级改造,许多平房都已经被拆除了。匀山驻足在路边,远远地望了一小会儿,心情黯然地离开了。
“荷兰小镇”里的建筑仍旧新鲜明亮,唯独大门顶部的招牌字褪了颜色,昭示着年深岁久、风吹日晒的痕迹。
以前,他跟霁雨交往时,也曾来过这里。如今,只剩下自己,望着熟悉的大门,匀山心中不禁涌起许多感慨;所谓人生无常,大抵如此吧。
匀山暗暗地哀叹了一声,迈步走进公园大门。
主街道立刻呈现于眼前,旁边那些花店还是原来的样子。匀山穿过主街和喷泉,径直朝右边的道路走去,那一端是商业街,“锦悦”就在那边。看着门店招牌,匀山触景生情,登时又想起了霁雨。
虽说两人有缘无分,不过他对她心存感激。
此时,太阳已经西倾,气温有所下降。但商业街上游客们摩肩接踵,来来往往十分热闹。
匀山解下绕在脖子上的围巾,站在“锦悦”门前犹豫了一会,才下定决心似的推门而入。店里的女服务员早就注意到他,刚进门来,她就远远地报以微笑。
“欢迎光临。”
女服务员快步走过来招呼他,匀山点了点头,以示回敬。
“请问先生,您是一个人吗?”
“是的。”
“这边请。”
此刻店里人不多,大部分是一对对情侣,都集中坐在靠窗那一排位置上。
服务员把他带到从里数右边的第四个位置,匀山把背包放在椅子上,自己则坐到背包对面。
“先生,想喝点什么?”
服务员正要把餐牌递给他。
“两杯摩卡。”
她伸到半空的手停滞了一秒又收了回去,面带微笑,对匀山说,“好的,请您稍等。”
匀山在脑海里思考着葬妻的事,公园那么大,到底埋在什么地方合适呢?他把公园内几个区域细细回想一遍,最后发觉唯有蝶谷幽兰最合适。
蝶谷位于公园东端,是一座人工仿造的小型山谷。谷中便植奇花异草,像什么兰花、菊花、牵牛花、绣球、薰衣草、迷迭香等等,而最令人称绝的是蝶影,据说大约有三万只蝴蝶生活在谷里。每当它们群起飞舞时,就好像天女散花一般落英缤纷。
可惜的是,在一九九四年四月,谷中突然爆发了一场瘟疫,致使蝴蝶大量死亡。公园管理处为了防止疫情再次发生,于是采用打药的方式来减少谷中蝴蝶的数量。而蝴蝶一减少,来参观的游客亦随之下降。时至今日,蝶谷幽兰的热度始终没有其他区域高。
想到此,匀山立刻背起包离开了咖啡馆。穿过商业街和莲湖,最终在蝶谷外的凉亭处停了下来,凉亭旁边只有一个小卖部,并没有其他管理人员在。
看来,把妻子的骨灰埋在蝶谷真是个不错的主意。匀山稳了稳心神,缓步走进积雪残存的山谷。在他身后,跟着走来一对情侣;二人非常年轻,一脸青涩,可能是刚刚步入社会的大学生。他们边说边笑,很快超过匀山消失在前面一排竹林背后。
匀山在小径上缓缓地走着,身边不时有雪花飘过,宛若一只只蝴蝶随风起舞。他此时的注意力全集中在寻找可埋葬妻子骨灰之地,根本无暇欣赏这些蝴蝶。然而,一路走来,目及之处尽是濡湿的泥土和枯草,直到走出竹林,都没找到一块合适的地方。
匀山不甘心,继续往前走。
沿小道走了大约两百米,快要出谷时,一个花坛突然出现在他面前;花坛里种着不少寒菊,虽然叶子已经枯萎,被积雪覆盖,但花苞却倔强地穿透雪层,挺立在枝头,随风轻轻地摇曳。
匀山第一眼就认定了这个地方,把妻子的骨灰埋在花坛中,有菊花为伴,这个主意实在是太棒了。就在他为自己这个创意想法感到兴奋时,太阳忽然隐入云层,天空顿时变得白蒙蒙一片,如同莫奈笔下的油彩画。
匀山丢下背包走了过去,拿出用来种花的小铲子正准备动手挖土,不料却发现离花坛不远的空地上有两家人在玩打雪仗。大人们领着自家的孩子,把雪捏成球来攻击对方;他们的欢笑声、尖叫声混合在一起,朝天上飘去。
匀山假装休息,在花坛边上坐下来。听着别人的欢闹声,思考自己的事。过去,他跟霁雨谈恋爱时也曾幻想过,将来结婚生子,也要一家人去公园里玩雪,悠闲地消磨时光、享受生活。
如今再想起那画面,匀山仍然感到很温馨。可惜,随着两人分手,这个愿望化成了泡影。后来与暮云相恋,他一度认为此次肯定会梦想成真,可直至她去世这个愿望都没能实现。
一想到亡妻,匀山顿时又懊悔起来。假如他不去拿药,妻子就不会跳楼;假如他们不回老家,妻子就不会出事。自己曾发誓要好好守护她,让她幸福,没想到这么快就食言了。
一阵冷风吹过,黯然伤神的匀山不由打个哆嗦。
“亲爱的,你知道我在想你吗。”
匀山喃喃自语。忽然,他心中涌起一股想见妻子的强烈冲动。匀山连忙打开背包,把装着妻子骨灰的骨灰盒放在膝盖上,然后像猫一样用脸颊轻抚着盒盖,这样做仿佛还能感受到妻子的体温。要是能跟她说说话该多好啊,匀山心想;同时,他也明确知道这根本不可能。
“亲爱的,你在那个世界过的好吗?”
匀山只觉脸颊上凉凉的,似乎有东西爬过,他用手去擦拭,才发觉自己在流泪。
白蒙蒙的天空渐渐暗下来,太阳在他出神的时候已悄悄地消失了。开阔的空地上万籁俱寂,除了竹林那边会偶尔传来几声微弱的鸟叫,再无一丝声响。
打雪仗的两家人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离开,只留下了一片杂乱的脚印在雪地上。此刻,终于没人打扰了。匀山拿着小铲站起身,在花坛里觅到了一块土壤比较松软的地方开始挖掘。
骨灰盒是个白色方形木盒,盒身长宽约三十厘米,既没有镶金边,也没有雕龙画凤,只在盒盖上刻着一个寿字,字身被漆成了红色。整体来说装饰比较简单。
几分钟后,匀山挖出个二尺来深的迷你墓穴。他把木盒贴在胸前,就像拥抱妻子似地抱了一会,才不舍地放了进去。白色木盒与黑色泥土极不相称。
匀山突然想到了“黛玉葬花”,此情此景正应了书中所写,妻子与林黛玉何其相似,身世、命运都令人怜悯、同情。
“如果能立个碑就好了!”
匀山对着微微隆起的小土丘喃喃自语道。
想归想,他也清楚立碑是根本不可能的事。
埋葬结束,匀山面对妻子的坟墓,跪下来连磕了三个头。就这么把她留在花坛里,匀山心中很不是滋味。
“亲爱的,你在这儿安歇吧,只要一有空我就回来看你。”
做完最后的告白,匀山站起来,深情地注视着坟墓,就像看着妻子一样。并且,他相信妻子此时也正在花坛里站着看自己。
天越来越暗,越来越阴冷。
“再见了。”
匀山说完,背起包一步三回头地朝公园东门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