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请问有什么事吗?”
匀山客气地问。
“我找……”
女人犹豫着张了张口,却没说下去。
“你来干什么?”
暮云大吼一声。
女人好像很怯弱,身体微微地颤抖着。
“她,她谁呀?”
匀山惊讶地看着暮云问。
“就那寡妇!”
“寡,寡妇?”
匀山一时没反应过来,反问道。
“哎呀,你怎么忘了,我给你说过的。”
匀山稍微回忆了一下才恍然大悟,“噢!我想起来了,她就是开发廊的那个……”
“对。”
两人小声嘀咕了几句。
那女人远远望着他们,表情拘谨,为难地不知如何是好。以中年女性的审美来看,相比岳母眼前这个女人显然要年轻、时尚、漂亮;她给人的第一感觉确实比较出众。
匀山虽然同情岳母,可对眼前这个伤害过她的女人生不出一丝敌意。暮云则不同,态度分明,完全把她当仇人看。
“小云,你先别生气,我来是有要紧事找你……”
女人嗫嚅地说。
“谁叫来的,滚出去,我和你没话说,你个坏女人。”
暮云满脸怒火,走过去推搡女人,想把她像赶鸭子一样轰出院子。
“云儿,你别生气,听我说好吗……”
女人拉着哭腔哀求道。
“我不想见到你,赶紧滚……”
“求你了。”
暮云连推几次,可那女人像弹簧总是反回来,赖着不走。
“再不滚我打人了,听到没有。”
眼见两人情绪激动就要爆发冲突了,匀山赶忙走过去,拦住妻子。
“亲爱的,你冷静点。”
突然,那女人自己朝后倒坐在地上,柔弱的样子,让匀山感觉她很可怜。
“我知道你恨我,但是,你怪错了。”
女人平静地说道。
“我怪错了!?要不是你,我妈怎么会进精神病院?你是拆散我家的凶手。”
女人面色惨白,她苦笑一下,摇摇头。
“你这么说太不公平了……”
“嗬!你破坏了别人的家庭还想公平?”
“你爸爸离开你妈,并不是因为我,其实他们之间早就不合了,只是你还小,不懂事。”
“岂有此理,还狡辩,你这个臭不要脸的狐狸精。”
暮云挣脱匀山,冲上去甩了女人两耳光。
匀山赶忙拉开妻子。
“你冷静点好不好。”
匀山把妻子拦在身后,朝女人问道,“阿姨,您来这儿有事吗?”
女人垂着头,捂住刚才被打的地方。
听到匀山的声音,她抬起头,眼睛里放出异样的光芒。
“是她爸爸,他出事了!”
匀山一惊,连忙问,“爸爸出了什么事?”
“他被人打了!”
女人拖着哭腔说。
“哟,还学会演戏了,真有你的。”
暮云阴阳怪气地瞪着她,故意嘲讽女人。
“小云啊,我要是说谎骗人不得好死……”
“请问,爸爸被谁打了,因为什么?”
“贾老板。他这段时间一直在赌档耍钱,输光了就借钱,欠人家十多万,没得钱还。贾老板已经放话说,十天之内不还,就拿命抵债,我的积蓄全拿去了,但不够;你们不救他,他真会被人打死的!”
匀山倒吸一口冷气,感觉天灵盖上好像挨了一记闷棍。
“怎么会发生这种事……”
暮云冷笑一声,然后淡淡地说:“我跟他早断绝了关系,他的死活与我无关。”
“不是,小云,我求你了,救救你爸爸。”
女人说着眼里闪出了泪花。
匀山对岳父的行为感到既气愤又无奈。如果说西门庆是古代男人中的“坏蛋”,那么岳父就是现代版的“西门庆”。
“我求求你了……”
女人突然“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向暮云连连磕头。
“求你了,求你了,只要他没事,你让我干什么都行。”
“别在这儿恶心了行吗,不论你说什么我都不会再管他。”
暮云一口回绝了。
“不管你多恨他,可他始终是你爸爸呀……”
“……”
“如果他死了,我也不活了……”
想不到那女人对岳父如此痴情,这让匀山又好奇又感动。如此看来,所谓“坏男人”也得区分对谁而言。
女人眼泪汪汪,额头上占满了灰尘,样子十分可怜;匀山实在看不下去,随问道,“爸爸现在在那里?”
“在我家,被人打伤了腿。”
“他受伤了?”
“是的。”
“严重吗?”
“严重,连路都走不了。”
“去过医院吗?”
“没有,自己夹了木板。”
“那怎么行,为什么不去医院呢?”
“是他不愿意去……”
“这样拖下去情况只会加重,恐怕会瘸。”
“我也担心,可他嫌丢人,根本不听劝。”
匀山转过头,看着暮云说,“要不,我们去看看,万一爸爸……”
“要去你去,别指望我会管他。”
说完,暮云头也不回进屋去了。
说不上为什么,匀山对寡妇充满好奇,这个女人既然能让岳父死心塌地的着迷,说明她一定有超凡的个人魅力。另一方面,匀山也想试一试劝岳父戒赌,好好生活。
“阿姨,我跟你去吧。”
寡妇住在村西,她家在公路边上,隔壁有个小卖部。一层独栋平房,前后结构,外面是理发店,里间是卧室。
“他在里间!”
女人把匀山引进里屋。
岳父嘴上叼支烟卷,盖着棉毯正躺在竹藤椅上闭目养神,右脚脚踝夹着两片木板,用布条箍了好几圈。藤椅旁有一盆炭火,红彤彤的,熏得房间暖融融的。岳父可能在想什么,都没察觉有人进来,直到匀山叫了一声,他才睁大眼睛意外地望着他。
“你来做啥子?”
岳父的态度冷若冰霜,甚至还带着几分不满。
“听阿姨说你受了伤,我过来看看。”
“想看我的笑话是不,现在看到了,你走……”
女人在他的胳膊上推了一把,训斥道:“逞啥子能嘛,好好说话不行吗。”
“你叫他来做啥子嘛?”
“做啥子,你想想还不上钱那贾老板会放过你?现在只有他们能帮你。”
“尽多事,我才不需要人可怜……”
听着两人的对话,匀山感觉他们更像一对夫妻;岳母婚姻失败,或许问题是出在她身上。
“爸,阿姨说的是不是真的,钱被你输光了?”
匀山突然插话一问,岳父面色发窘,闭口不言陷入了沉默,眼睛盯着门口处,一股青烟从指间不断冒上来。
很明显,他的沉默就等于回答了匀山。
“那么,借钱也是真的?”
“……”
到了这步田地,匀山真生气了,他紧咬牙亮出自己的底线,他认为话说到这个份上,已经仁至义尽了。
“爸,虽然暮云不同意,但我认为做儿女的不能无情;如果你能保证不再赌钱,重新做人的话,我们就帮你,不过这是最后一次,你能做到吗。”
“谢谢你,他能做到,我给你保证。”
岳父还未开口,女人抢先说道。
匀山盯着岳父,希望他表个态;然而岳父却像石雕木在那里,一句话也不说。
“娃儿问你呢,倒是说句话噻。”
女人又捅了捅岳父的手臂,岳父不耐烦地甩开她,“不要你多事。”他执拗地偏着头不看匀山,仿佛是要划清界限一般。匀山等了一会,最终不得不放弃;他扭头往门外走去,身后传来女人的呼喊声,“你放心,他会改地,我给你保证。”
匀山独自去买火车票是两天后的事。那时,暮云留在家里整理衣物,为启程做准备。按计划,下一步他们将要回甘肃;在匀山老家办第二次婚礼。或许是周日的缘故,火车站里旅客不多。从排队到窗口买票仅用了二十分钟。匀山心里想着妻子,一走出购票大厅便急匆匆往公交站台赶。
与此同时,暮云把干净的衣物、内衣之类分门别类纳入行李箱,整理完毕就开始张罗午饭。不知何时,一个身影出现在门口,他朝客厅悄悄张望了几眼,见里面没有人便一瘸一拐朝卧室走去。
暮云一边煮菜,一边哼着歌。
“差不多买到票了吧?”
她望了一眼窗外明媚的冬阳,她想打电话问问丈夫。四下一看,发觉手机不在身边,于是她离开厨房,向卧室走去。
“啊……”
推开卧室门的瞬间,暮云吓了一跳。只见有个人正低着头在翻找什么,一只行李箱被破了上盖,里面的衣服、裤子、内衣扔得满地都是。再定睛细看,原来是她父亲。
“住手!你做撒子?”
见女儿忽然闯进来,他猛地抬起头。
“钱呢?”
“什么钱?”
“赡养费。”
“真要不要脸,你好意思找我要赡养费?”
“你是我娃儿,不找你找谁。”
“我和你早断了关系,没这个义务。”
“法律都规定了,赡养父母是子女的责任,你晓不晓得。”
“我没你这样的爸,赶紧走。”
“走?上哪儿去,这是我家。”
“行。你不走,我走!”
暮云弯腰想去拿另一个箱子,她爸顺势去掏她的衣兜。
“老子要钱!”
暮云吓了一跳,连忙朝后躲开。
“别碰我,你别碰我!”
“不给老子钱就别想走!”
父亲怒气冲心,像强盗一样一只手抓住女儿的前臂,另一只手抢夺箱子。暮云拼命挣扎,想摆脱父亲的手;无奈他力大如牛,根本甩不掉。
暮云拽紧提手,把箱子朝自己的方向拉;她爸则抓住箱身,野蛮抢夺;男人虽然力大,却输在脚不灵活,父女二人展开了拉锯战。几个回合下来,最终以暮云的失败告终。战胜女儿后,父亲夺得过箱子踩在脚下。
“住手,你要是敢踩坏我就报警!”
“狗日滴,不给老子钱,养你有个锤子用。现在翅膀硬了,就不想认我,门都没得。”
他边踩边骂
“呸!你不害臊!当年为了钱把我卖掉;天底下哪有你这样当父亲的。”
“放屁……”
父亲抬脚猛踩箱身,打算再次用暴力破开它。暮云扑过去想夺回,三番五次被他推开,最后绝望地瘫坐在地上放声痛哭,“住手……,混蛋。”
这时,门口突然传来喊声。
“老婆,我回来啦。”
暮云仿佛看到了救星,大叫,“我在这里。”
匀山循声来到卧室,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妻子瘫坐在地上,泪水满脸,模样凄楚;岳父脚踩着箱子,衣物丢的满地都是,一片狼藉。
“爸爸,您这是在干嘛?”
匀山不解地问。
“老子干嘛,关你个屁事儿!”
匀山走上前扶起妻子,替她擦了擦泪水。暮云哭道,“他要钱,我说没有,结果他就抢。”
“什么,抢钱?”
“我来拿我的赡养费!”岳父一副理直气壮的的架势,脚一直踩在行李箱上。
“什么赡养费?”匀山问他。
“你们要付给我的赡养费!”
“我们?”
“对头。”
匀山气不打一处来,两天前自己给过岳父机会,承诺只要他肯改过自新就会帮他一把,可是岳父的态度是不理不睬;事到如今又来强抢,简直为老不尊,好没道理。
“爸,赡养费已经给过您了,您怎么可以再闹呢?”
匀山伸手去拉岳父,想把他从箱子上拽开,不料被他推开了。
“不要碰老子。你说给过,撒子时候给的?我怎么不晓得。”
“办酒之前,就那二十万呀。”
“那个……”
“是呀,您忘记啦?”
“那是结婚的礼金,不是赡养费,赡养费必须另算。”
“您这什么意思,想耍赖吗?”
“随你怎么想,总之老子要钱。”
岳父说着又猛踩箱盖。箱体本身是铝合金的材质,比较坚硬;正面咬合处有三个密码锁锁着,想在没密码的情况下打开箱子,唯一的办法就是把箱体破坏掉。
“你住手……”
“滚开。”
匀山伸手去阻止他,不料却被岳父推开了。
“再不住手,我可报警了。”
“有本事你就报啊,老子怕个球。”
岳父的流氓、强盗气焰点燃了匀山心中一股无明之火,他怒上心头,冲过去猛地推了岳父一把,岳父只顾拆箱子,没躲闪一个踉跄差点摔倒;见女婿敢反抗自己,岳父像头被激怒的公牛圆瞪双眼,转身挥出一拳,结结实实打在匀山脸上,同时嘴里骂道:“狗日滴,老子今天废了你。”
“来呀,你废啊。我才不怕你。”匀山嘴上与他针锋相对,但实际腿已经开始哆嗦。
二人扭打成一团。一旁的暮云又害怕又着急,哭喊道:“别打啦,别打啦,你们别打啦。”
两个男人,一老一少;一个丈夫,一个父亲。他们拳来脚往,各不相让。匀山生平第一次打架,万万没想到对手竟是岳父。本应该和睦相处的二人此刻却大打出手。匀山虽然年轻,可惜毫无打架经验,每次出拳都被岳父轻松躲掉,几个回合下来,反倒挨了不少揍。甚至总被岳父掐住脖子。
姜毕竟是老的辣,岳父越打越精神。此时此刻你很难把他与一个腿脚不便的病人联系起来。趁着匀山体力不支,大口喘气之际;他突然出手,一记右勾拳击中了匀山的下巴,匀山像一截木头直挺挺地倒下去;脑袋着地的瞬间,眼冒金星,耳朵嗡嗡地响,头脑一片空白;接着感觉屋顶像通电的风扇开始旋转,剧烈撞击使他失去了意识,不知过了多久,后背传来剧痛,他才慢慢醒来。
岳父趁胜追击,不等他站起身,快步冲到书桌旁,抄起一只瓷碗朝匀山砸去。眼见丈夫有危险,暮云不及细想,冲在丈夫前面保护他,瓷碗不偏不倚正中她的额头,应声碎裂。
“啊……”
暮云痛苦地喊叫一声,双手捂着头,表情扭曲。忽然,她两眼翻白,整个人软了下来。
“老婆!”
匀山坐起身抱住瘫软的妻子。她已经昏迷了,手掌被血染红,几道血迹滑过眼窝向下流去。匀山急忙用手掌死死按压住伤口,可血还是从指缝间源源不断冒出来,顷刻间染红了她的半边脸。
“看你干的好事,这下满意了吧!”
匀山声嘶力竭地朝岳父怒吼。
岳父大概没想到会伤了女儿,他脸色微变,呆呆地盯着他们发了一分钟左右的愣,就仓惶逃走了。
匀山随手捡起地上的衣服,包住妻子的头。这时,有领居听到屋里的吵闹声,找来了村长。他们被眼前的景象吓了一跳,不及细问,帮着匀山把暮云送到了区人民医院。
急救科的医生紧急处理,从清洗血污到缝合伤口,总共花了半个小时;手术后,暮云的半张脸缠上白纱布,被护士送进三楼的病房留院观察。
匀山守在床边,心里默默为她祈祷。
暮云打了麻药,一直处在昏睡的状态当中;望着妻子被遮盖了一半的脸,匀山突然懊悔不已,责怪自己太冲动,气昏了头居然跟岳父动手打架。若不是为了保护自己,妻子怎么可能受伤。如果当时自己再克制一点的话,就根本起不了冲突。
“好蠢啊……”
假如时光能够倒流,他宁可忍气吞声也不愿妻子受伤害。
但是,现在懊悔又有什么意义?毕竟,造成这个局面的罪魁祸首是岳父,且出手伤人的也是他。即便自己克制怒火采取忍让的态度,难道就能避免他得寸进尺?在整件事中,岳父可是个彻头彻尾的“恶人”呀。
从岳父身上,匀山突然对“恶人”这个词的含义有了新看法。
过去,他认为的“恶人”应该是欺邻霸舍、为非作歹、杀人越货的罪犯、混混以及地痞流氓;现在看来,这个观点有些狭隘,“恶人”还包括无恶不作的亲戚、朋友,甚至亲人和面相善良的普通人。
就像岳父这种人。
然而,话说回来,这世上没有人生来就是为恶的;由“善”转“恶”,究其根源,在于个体的观念与认知因为某种因素影响发生了变化,并且,这个变化伴随着痛苦、被迫、无奈以及不甘心。比如曾经富有的人突然家道中落,曾经身体健康的人突然遭遇车祸导致残疾。
记得暮云曾讲过,岳父小时候家境富裕,过着养尊处优、享受奢靡的生活;后来,时代变革,社会动荡,导致家道中落,他的人生遭到毁灭性打击,由上等人变成下等人,由强者变成了弱者。地位落差如此巨大,难以接受是情理之中的事。但,纵然内心极不平衡,却也无能为力,因为个人的力量无法对抗时代洪浪。
为了找回曾经的风光,他只能通过欺压更加弱小的弱者来满足那份虚荣;若在从外人处无法获得,那么只好把矛头对准了亲人。
匀山认为,岳父正是抱着这种心理对待妻子与女儿,最终堕落成一个彻头彻尾的“恶人”。
此外,匀山觉得婚姻失败也是他转“恶”的一个重要因素。想通这个道理,匀山对岳父产生了一份理解与同情。
“喔,好痛……”
就在匀山不着边际的胡思乱想时,暮云醒过来,呻吟了一声。
“亲爱的,你醒啦!”
匀山凑近妻子的脸,深情地看着她。
因为伤口太疼,暮云一张嘴就皱眉。
“头好痛呀……”
匀山轻轻握住她的手安慰道,“伤口那么大当然疼了,不过你放心,医生说只要好好休息一个星期就能康复。”
有丈夫陪在身边,暮云倍感温暖,她忍着闷痛微微一笑。
“我想喝水。”
“你等一下,我马上倒。”
匀山拿着杯子去水房打来温水,先舀了一勺试试水温,确定不烫嘴才开始喂妻子喝。温水滑过喉咙浸润着五脏六腑,饮完小半杯,暮云感到身心舒畅。
匀山刚放下杯子,突然,她想起什么似的对丈夫说,“哎,你现在立刻回家,看看箱底夹层里的钱还在不在?”
“你把钱藏在箱底?”
“对啊,以防万一。”
“可是,你这个样子,我怎么能离开。”
“我没事,你赶快回去看看。那些钱是我们最后的保障,千万不能被他找到。”
匀山想了想,觉得妻子的话有道理,便点点头。
“行,我现在就去,很快回来。”
“嗯。”
匀山在妻子额头上轻轻吻了一下,便转身走出病房。
当丈夫的背影在门口消失的一刹那,暮云心里又泛起一股无名的隐忧,惴惴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