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四点,当火车驶入河北境内时,天气转晴;团团云朵好似打散的棉花,铺满了整个天空。半个小时后,太阳落下山峦,天开始变暗。
一想到马上能看见暮云,匀山就激动不已。
“感觉有点离不开她呀……”匀山第一次发觉自己是如此想念一个人。
六点十分,火车抵达了终点北京西站。匀山迫不及待地冲出站厅,在客运专区打上出租车往公寓赶。暮云本想来车站接他的,但匀山没同意。“没关系,你在家等我就好。”
匀山坐上车,心情愈发激动,他暗想如果没发生什么特殊情况,暮云此时肯定在家等着自己。将近七点,他终于站在了公寓门口。
“亲爱的,我回来了。”
暮云打开门后立刻扑上来给他一个拥抱。
“欢迎回家,您辛苦啦。”分开后暮云扮作日本妇人似的微微一弯腰说道。这是两人常常用来逗乐的一种游戏,匀山也向她弯腰致谢,“阿里嘎多。”
说完他们都笑起来。暮云问道,“路上顺利吧?”
“嗯,顺顺当当。”
“饿吧,我煮碗面给你吃。”
“好。”
暮云戴上围裙往厨房走去。
“去洗一下吧,你身上好臭。”临进厨房,她回头对匀山说道。
匀山抬起胳膊闻了闻咯吱窝,确实有股刺鼻的汗味。他脱下衣服丢进洗衣机,接着到浴室洗澡;几分钟后神清气爽地走出来。
“真舒服!”
匀山张开双臂扩了扩胸,走进卧室,换上睡衣,又回到客厅,坐在沙发上开始泡茶。虽然才离开三天,但一到公寓就有种久违的感觉。不一会儿,暮云端上来一碗香喷喷的番茄鸡蛋面。
“尝尝吧。”
匀山离开沙发,走到餐桌旁坐下。暮云立在跟前,满眼期待地望着匀山。
“真香!”匀山闻了闻,接着拿起筷子尝了一口,味道确实很棒,于是称赞道:“你煮的面越来越有味道了。”
被匀山这么一夸,暮云羞涩地笑了。
“是吗,那太好了。怎么样,面是不是有点硬?”
“不,刚刚好,吃起来很劲道。”
暮云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端起杯子啜了一口茶。匀山狼吞虎咽地吃着面,大快朵颐。等他吃完,暮云又起身收拾碗筷,在水槽旁一边清洗一边问,“那边的情况现在怎么样?”
暮云指庆文的病情。匀山自然知道,他肩膀斜靠在厨房门框上,端着杯子用调羹不停地搅动。
“不太好,我感觉他最多能撑三四个月。”
“那不是快……”暮云把死字小声地隐没了。
“哎!”匀山叹口气,说道,“这就是他的命,上天已经注定结局,谁也改变不了。”
暮云把洗净的碗筷整理整齐,放入碗柜。望着她的侧影,匀山突然兴起了强烈的想和她亲近的念头;于是不等她忙完,他便凑上来从背后抱住对方。
“我好想你。”
暮云咯咯地笑,任由他搂着自己。匀山怀抱美人,可脑子里庆文的病态仍然挥之不去,不由喃喃地说:“假如他听我的劝,稍微收敛一下也许不至于弄成现在这样。”
此时此刻,匀山的话让暮云感到扫兴。“哎呀,你别说了好吗,我现在不想听……”暮云不悦地打断他,然后转过身来盯着匀山的眼睛问:“你坦白说,有没有想过跟他一样干那些坏事?”
暮云所说的“坏事”是指滥交,匀山自然心知肚明,他连连摇头。
“才没有。他是他,我是我,不一样。”
“怎么说?”
“在你们女人的眼里,是不是认为男人都喜欢沾花惹草?”
“难道……,不是吗?”
“非也,虽然同为男人,但人和人之间还是有区别的,我相信大部分男人是不喜欢游戏人生的,懂吗?”
暮云捏一下匀山的鼻尖,开玩笑的说,“别人怎么想我管不着,要是你敢乱来,我就阉了你。”
匀山装出被吓的样子,吐吐舌头,“天啦,你真狠心,要我绝子绝孙啊。”
“狠不狠心得看你的表现。”
“在你心里,难道我是那种人?”
“那倒不是。”
匀山涎着脸说:“对嘛,来我们波一个。”
暮云羞红了脸,却闭上眼睛。匀山轻轻吻了一下她的唇,忽然想起回家的事,随问道:“车票你买好了吗?”
“嗯,已经买好,明天早上九点二十二分出发。”
“明天啊。”
“是的。”
两人坐回沙发上。匀山心想,第一次登门应该给暮云的父母亲买些礼物,便问道:“你说买什么礼物给伯父伯母好呢?”
暮云忙问,“你想做什么?”
“毕竟这是我第一次登门,该给他们买点见面礼吧。”
“不用,你什么都别买……”
“不好吧,你爸爸可是我的岳父;第一次见面就空着两手,恐怕会被邻居们嘲笑的。”
“笑就笑呗,我根本不在乎。”暮云态度决绝。
暮云的态度让匀山感到为难,可他又不想马上退缩,便继续试探道,“有一种保健鞋,穿上不但能促进血液循环,还能预防多种疾病,比如血栓、静脉曲张等等,尤其对老年人的健康非常有益,你看怎么样!”
“我说了不用,你就别瞎费心,好吗。”这一次暮云的语气有些不耐烦了。匀山只得讪讪地闭了嘴。其实,他想示好的心意暮云当然明白,可父亲对她的伤害那么刻骨铭心,是无法轻易释怀的。
出发当天是阴天,气温很凉,天空中漂浮着一层薄雾。八点二十分,两人来到火车站。四个进站入口被围得水泄不通,旅客们拖着行李排成长队在等待安检;他们挑了一支相对较短的队排了上去。不久,通过安检,两人终于进入了候车大厅。大厅内宛若超级市场更加喧嚣、嘈杂,候车的旅客们来来往往,摩肩接踵。B2检票口的栅栏关闭着,两名工作人员在里面闲谈;栅栏外被等待登车的旅客围的水泄不通。此时,离火车到达还有十五分钟。
“哇,真没想到这么热闹。”望着人潮,匀山发出感叹。
“是啊,怎么会有这么多人出门。”暮云也有些不理解。
匀山调侃道,“莫不是像我们一样,要逃离北京。”
暮云微微一笑,继而伤感地说,“想当年我逃难似的来,历经磨难好不容易才有了个容身之所,如今又要开始流浪了……”
暮云的不舍与感概,匀山也颇有感触。自毕业以来,生命中最美好的三年时光都投在了这座城市,现在突然舍弃,要说内心没一点触动,那绝对不可能。就在二人伤感之际,站厅的广播突然响起来。
“旅客朋友们请注意,由北京西发往重庆西的G571次列车即将进站,现在开始检票……”
广播连播了两遍,第三遍则是用英语播的。匀山忙掏出手机看了看,九点零五,检票正式开始。最终,二人在汹涌人潮的裹挟下艰难地登上了列车;车厢里顿时变得十分嘈杂,每个人都忙着找座位或放置箱子;十分钟后才平静下来,这时,火车启动了。
匀山的床位在九号车厢,这间卧铺配有四张床,上下结构,左右各两张;中间过道宽不足一米,窗户那边靠墙有一张简易餐桌,可以放置水杯、零食等物品。
匀山和暮云的床在左边,右床是两个陌生人。上铺是位年轻小伙,估计从事IT方面的工作;一住进来便打开笔记本电脑,靠在床头忙碌。他的下铺是一位中年女性,目测有四十多岁,身体已经发福。她似乎很饿,刚把箱子塞入床底就拿出一桶泡面大吃特吃;同时,还有意找话地嘟囔:“哎呀,中国就是人多。”
暮云感到口渴,匀山把行李箱塞到床底后就去外面打开水。走廊上站满出来透气的人,他们或坐或站,边吃零食边聊天。
“给,喝点吧。”
匀山把杯子递给暮云,她喝了一小口放在桌子上。
“你给家里是怎么说的?”暮云脱掉鞋,垫着被子躺下来。
匀山在她旁边坐下,说道:“我告诉他们去重庆玩几天,结婚的事暂时没讲。”
“为什么?”
“我想等日子确定下来再说。”
暮云想了想,说道:“这样也好,回去了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呢。”
“我爸妈这边完全不用担心,他们都听我的。”
“那就好。”
此时,对床那中年女人似乎厌烦了听他们聊天,又拿出一桶方便面出去了;上铺的年轻人始终沉浸在工作当中。窗外,山林、田野呼啸而过。随着火车不断前进,天空也渐渐明亮起来,甚至出现太阳模糊的影子。
不说话时,暮云背靠枕头玩起手机上的小游戏,匀山则拿出一本书来读。漫漫旅途,书是最佳的精神侣伴,所谓“坐对古人不寂寥。”读着读着,匀山脑海里忽然浮现出霁雨的身影来。心想若是和她一起旅行的话,应该就不会孤独了。因为霁雨热爱读书,可以和他探讨文学艺术里的“精神幻想”“色彩灵感”等话题;分手前,他们就常常交流、分享写作技巧和感悟。相比之下,暮云对这些东西毫无兴趣。
“好困呀,我先睡一会儿。”
暮云放下手机,拉开被子脸朝里侧身躺下。
“睡吧。”
匀山替她掖了掖被角。不一会,暮云就睡着了。此时,外面艳阳高照,天空已经放晴。
上铺那个年轻人似乎完成了工作,他张开四肢伸个懒腰,然后关上电脑,跳下床出去了。匀山看了一眼门口继续读书,当眼皮开始发沉,他便合上书望着窗外发呆;远处的山峦、河流、森林、高楼、村庄不断变换着,就像他心头涌起的万缕思绪。
中午吃的是盒饭,有荤有素,包括半块鱼和半块鸡蛋,再加上几根青菜;虽然味道强差人意,价格却贵的离谱。饭后,两人去走廊散步,看了一会儿风景才回来睡午觉。
晚上八点半,火车抵达了西安。车厢里的温度下降至十几度,他们各添了一件外套保暖。吃过晚饭,四人简单聊了几句,便早早躺下睡觉了。
暮云先在下铺休息,到了要睡觉的时候才爬上上铺。
火车发出“咣当咣当”的声音,窗外一片漆黑。偶尔会有道白光闪过,那是长明灯。在经过小型站台或中途要避让其它列车时,火车便会鸣起长笛。
十点钟,闲聊的人陆续回卧室去了,安静下来的走廊显得有些空旷。尤其灯熄后,四下一片寂静。匀山睡的很快,当车身晃动把他惊醒时已是半夜十二点多。屋子里黑咕隆咚的什么也看不清。睡前,大家相互聊了几句。由此得知上铺那个年轻人是软件工程师,在深圳工作,这次是去成都出差。而他下铺的女人要去探望女儿,她女儿在重庆一所大学里读书。
醒来后,匀山在床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反复调整睡姿仍然不管用,索性他起身下床,决定去走廊上观赏夜景。走廊里也熄了灯,同样很昏暗,只剩下车厢两端的过道灯还亮着。匀山思绪纷飞,双手插兜来回踱步,这是他思考时固有的习惯。他一边走动,一边回顾自己与暮云交往的哪些岁月。
事实上,他和暮云的缘分不可谓不奇妙。最初,二人恋慕的对象是彼此的好朋友,并且霁雨还是通过她的介绍认识的。假如没有后来一系列变故,他和她之间最终将止步于朋友关系。然而世事就这么奇妙,当二人分别在爱情里吃尽苦头后,月老却把他俩拴在了一起。最终,庆文、霁雨就像插曲,昙花一现。
尽管匀山对自己目前的现状感到满意,然而内心深处仍有一丝遗憾,那就是灵魂上孤独。虽然暮云温柔、善解人意,是个标准的好女人,好妻子,可她不懂文学。当然,匀山是知足的,并不奢望暮云会对文学感兴趣。在人的一生中,不论谁都会有遗憾。曾经,匀山自认若不是性格问题,霁雨称得上“完美伴侣”,毕竟,他们的灵魂曾经那么贴近。然而如今再提起她,匀山的心已经不再轰轰烈烈。
“呀啊……”
身后不远处突然传来的一声惊叫把匀山拉回现实,他一扭头,只见长长的走廊像蛇一样左右摇摆,有个人倒在过道上。匀山吓一跳,连忙走过去查看,原来是个女人,大概是出来上厕所的。
“喂,你没事吧?”匀山伸手想扶她一把。
乱蓬蓬的头发遮蔽了女人半张脸,看不清她的容颜。女人警惕地瞧了瞧眼前这个陌生人,边揉手肘边说:“谢谢,我没事。”
也许她可能觉得匀山不像坏人,便伸出了自己的左手。
“真受不了这破火车……”
女人起身后匆匆越过匀山直奔洗手间。
匀山重新回到自己刚才所站立的位置,盯着窗玻璃继续想心事。
“不好意思。刚才,谢谢你!”不知何时,女人已经出来并站在了他旁边,礼貌地微微一笑。
“别客气,你没事就好。”
借着一闪而过的亮光,匀山发觉女人较之前的狼狈模样已有所不同,散发扎成了马尾,衣服也整理过;她很年轻,看上去不过二十五六岁。女人自顾自在一张折凳上坐下来,“啪”点燃了一支香烟。
“请问,现在几点了?”
匀山掏出手机看了看,回道:“现在是十二点四十五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