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得遇上这么一个投话的人,钢琴兔非常开心,直到酒吧打烊,二人才离去。庆文借口喝多了,提议去开个房休息,钢琴兔没有异议,静静跟在他后面进了酒店。
五个月后,八月十二号,周二早晨。庆文一如往常在七点醒来,起床时忽感头昏脑沉,视线模糊,他以为受了凉,没太在意。等洗漱完临出门,岂料症状加重,浑身发冷,太阳穴开始隐隐胀痛;一摸额头感觉有点烫,心想必是着凉感冒了。
庆文决定去社区医院,他给前台发去请假短信后走出家门。院里静悄悄的,对面三户人已经出门了,房东也不在家。九点钟,庆文走进门诊大厅,眼前的景象让他顿时泄了气。现在虽不是流感高发季,可发热门诊里患者爆棚,连外面的走廊也排起长龙。他很沮丧,心想感冒这种小毛病吃点药就能医好,为什么人们都喜欢来医院凑热闹呢。此刻,他腰腿酸疼,已经没有心情和体力等下去。
带着从药店买的感冒冲剂回到租屋,温水冲服了一包。上床之前他去上厕所,低头一看突然吓了一跳,才发现大腿内侧起了一些针尖大小的红疹,那些疹子不痛也不痒。
“应该是热毒。”庆文心想。
以前在老家,常听当大夫的大伯说,身上出疹子是因为体内有风毒,发烧会把毒逼出体表,表现为疹子。
从厕所回来,庆文摊开被子慢慢躺了下去。房间异常安静,时间仿佛凝固了;透过窗能看见对面墙上金黄色的阳光;窗外不时传来一阵行人走路的沙沙声,偶尔还夹杂着几声狗吠。他想着自己的病,已经吃过药,也许睡一觉醒来就雨过天晴了。
仰躺了二十来分钟,庆文把身体侧向一边。他的视线落到了匀山床上,被子叠得四四方方,上面盖着褥子;褥子反过来背面朝上,这样盖是防止正面沾染灰尘;枕头被裹在中间,被褥保持着匀山被带走前整理好的样子。这些东西暂时失去了主人,尽管与自己共处一室却几乎忘了它们。再过三个月,匀山就出狱了,它们又能派上用场。
想着想着,庆文闭上沉重的眼皮,睡了。
感冒药可能有催眠成分,庆文睡到第二天八点才醒来。一睁眼,阳光从窗口斜射进来,屋内的一切清晰可见。匀山的床、书桌,还有挂在门后面的公事包,和昨天一模一样定格在原地。
睡了一天,发烧、昏沉、害冷等症状全部消失。庆文感觉一身轻松,褪下裤子查看大腿,那些红疹也奇迹般好了。真是无病一身轻,连心情都格外舒畅。他拿起放在书桌上的手机打开一看,显示十个未接来电,号码是老板的。打这么多次,大概有急事吧。
庆文回拨回去,很快老板石冈的声音传来:“小杨,你咋回事,怎么不来上班?和亚圣出版社的合作进行到哪一步了,合同签了没有?”
听语气,他似乎很不高兴。
“我,生病了。”
“病了?病了就去医院看一看。”
“今天去……”
“这样,你先把亚圣出版社的事处理一下,皮特的电话都打到我这里了,特别急。”
本以为老板听到自己生病会说句安慰的话,岂料在他眼里只有工作,庆文的心彻底凉了,他索性继续请假休息。
“去他妈的皮特,去他妈的合同,老子才不关心。”庆文对着挂断的手机痛快骂道。这种没人情味的老板根本不值得自己为他拼命,何况,他马上就要离开了,对工作实在提不起兴趣。
星期四的早晨,天空被薄雾笼罩着,气温虽然不高,但湿度比较大;太阳被厚厚的云层遮蔽住,时明时暗。从窗户缝隙透进来的微风夹带着一丝寒意,让人感到很不舒服。临出门,庆文又披了件风衣在身上。昨天下午,女友来看望他,一直待到晚上十一点才离去;他希望她能留下来过夜,不过考虑到明天要上早课文慧拒绝了他的要求。
九点零五分,庆文走进办公室。只见老宋的桌前坐着一个年轻的陌生人,而匀山的座位上也有个新面孔;两人一脸青涩,看样子应该是刚踏出校门的大学生,见了庆文礼貌地向他打招呼。
设计师陈光明正在伏案写东西,见庆文走过来便立马拿起桌上的纸展示给他看,还特意调侃道:“看看,这是我的出师表。”
“你也要走?”庆文感到十分意外。在老板对待老员工的态度方面,陈光明的结果比其他任何一个人都要好,但他也要离职,这让人匪夷所思。随着同事们接二连三地离开,这让庆文的心更加躁动不安了。
回到座位后,他开始思考如何进行交接事宜。身为业务经理,不像小陈那样填一张表就可以轻松走人;比如老宋,他是用了一整个星期的时间才办妥离职手续;与他相比,庆文觉得自己可能更麻烦。于是,他泡了一杯清茶,决定先从整理客户档案入手。公司规定业务人员离职必须上交客户档案,因为这些资料是公司的重要资产。有些人会耍心机,偷偷把关系密切的客户瞒着不报,以此作为找寻下家的筹码。庆文非常鄙视这种行为,连想都从来没有过。
上午十点,老板姗姗迟来。一进门便大喊,“杨经理,你来一下。”他气势汹汹的样子,引得几位新人紧张地看着庆文。
“皮特的合同我不是让你周一处理吗?为什么拖到到现在还没搞定?”
庆文刚关上门,老板就劈头质问,对他办事的效率和态度感到十分不满。
“你说说原因?”
“石总,皮特的合同并不是我故意拖着不办,您也知道前两天我生病了,发高烧,浑身难受实在没精力处理。”庆文辩解道,“不过今天已经好了,一会我就跟皮特联系处理这事。”
听了庆文的解释,老板虽然没再说什么,但眼里的怒火仍然未减分毫。其实,庆文明白他发怒的真正原因并非广告合同没签,而是自己懒散的工作态度。
“今天之内必须搞定,合同不能再拖了!”老板重重地说。
“好的,我会尽快搞定。”
老板点了点头,示意庆文离开。可当他走到门口时,身后突然又传来老板的声音,“还有,我重申一下,请假必须填写《请假单》,经审批同意才可以休息,发短信一律按旷工计算。”
“知道了。”庆文懒懒地回道。
离职后第二天,庆文中午一起床就打电话给钢琴兔。
“有空吗,晚上一起吃饭。”
钢琴兔带两个女孩来,一胖一瘦;四人在望京街一家新概念菜馆吃了香煎三文鱼和奶汁烤虾,七点钟乘坐出租车直奔预定的KTV包房。从八点钟起,他们一直唱到午夜才散场。等把朋友们送上车后,钢琴兔便与庆文一起走进了格林豪森酒店。
七天后,庆文再次出现发烧、肌肉酸疼和皮疹等症状。一开始,庆文并没有太在意,认为只要吃点药很快就能够康复;于是,照旧每天与情人们约会,逛街,泡酒吧,吃喝玩乐;或者到朋友的公司去聊聊天,在外面逗留到凌晨两三点才回家休息。这样放纵的生活持续了半个多月,直到有一天,他发现皮疹越来越严重,已经溃烂出血、甚至连小便也变得发腥发臭,他才慌了神,连忙去医院看病。
庆文挂了皮肤科。主任医生姓善,善大夫毕业于中国医科,从事一线临床治疗十几年,经验丰富,是治疗皮肤病领域的专家。他先戴好口罩,再套上橡胶手套,仔细察看了庆文的患处,可能感觉不像普通皮疹那么简单,大夫便询问起了庆文最近的生活状态。难以启齿的私生活自然要隐瞒,庆文只好避重就轻说了些自己晚睡、喝酒、抽烟等日常生活,然而医生怀疑的眼神表明他并不相信庆文说的。
“从现在开始,一定要己改掉不良的生活习惯,早睡早起,少喝酒,加强体育锻炼,提高自身的免疫力。”
“好。”庆文连连点头。
“但最要紧的是调整私生活,千万别再瞎搞了,好不好。”
庆文听了顿时一脸尴尬,大夫虽然没说破,但他肯定明白庆文有隐瞒。善大夫开出几张化验单叫他去做检查,等拿到结果后再回来。于是,从三号起,一连两天庆文分别检查了血液、抗原、体液和粪便等项目。
四号下午,庆文从医院回来已经五点了。检查造成的劳累使他的心情格外低落。他有预感此次发病不像上一次那么容易康复,腋窝和大腿内侧的红疹仍在继续恶化。而雪上加霜的是回来不久他突然开始腹泻,肠子里好像装满了泻药,“咕噜咕噜”地响个不停。他连着去了十几趟厕所,可便意依旧汹涌不绝。这天晚上,庆文被腹泻折磨到凌晨四点才朦胧睡去。到了五号上午九点,他再次被便意惊醒,因为惦记着自己的病情,起床后便拖着疲惫的身躯匆匆赶往医院,拿齐化验单就直接来诊室找善医生。医生推了推眼镜,把所有化验单浏览一遍,然后叹口气语重心长地对庆文说:“小伙子,我跟你说啊,你这情况不妙…”
庆文心里咯噔一下,忙问,“大夫,我得的是什么病?”
善大夫没回答,反问道,“你是单身还是有女朋友?”
庆文微微一愣,不明白大夫什么意思,盯着对方的眼睛。
“我坦白地告诉你,你这病很危险,可能牵扯到女朋友,知道吗。”
“有,有女朋友。”
“最近一个月有没有同房?”
“有。”庆文的声音没一点底气。
“那你赶紧叫她过来做检查,不然后悔都来不及了。”
“大夫,是我生病,为啥要叫她来……?”
“你感染的是HIV病毒,我估计没错的话已经传染给了女朋友,所以叫她来查一下。”
一瞬间,庆文感到一股寒气从后背窜上来,好像有只手攥住了脖颈。HIV病毒他听说过,还知道它的威力有多厉害;不由哆嗦道:“您,您的意思是……”
“没错,就是艾滋;你看这里,HIV-1抗体为阳性。”大夫用手指指了指一张化验单。单子底部空白处还有一行手写字:于2007.8.21早上9:40收到。
都怪自己太粗心,拿化验单的时候没有先看一眼。这时的庆文三魂出窍,呆若木鸡。
“从目前的症状来看,你的病情正处于窗口期,还不算很严重;现在接受治疗,那么发病时间延缓个五六年绝对没问题;若再能保持轻松的心态,持续巩固治疗,加强体育锻炼,延缓十几二十年也不是没有可能。总之,病情的好坏跟你的心态、情绪都是息息相关的。”
“大、大夫,我还能治愈吗?”
“治愈肯定不行。”医生摇摇头,“至少目前的医疗水平还没办法治愈艾滋病。”
听医生这么说,庆文更加惶恐,两腿直发软,手心全是冷汗,死亡的恐惧彻底攫住了他。
“我怎么会染上艾滋病呢?”庆文有点想不通。
那天,庆文回来后就把自己关在租屋里。从下午到半夜,他像座雕塑一直静静地坐在椅子上一动也不动。桌上有一包拆开的烟,然而他却没抽。经过路上这段时间缓冲,庆文心中的恐惧已经不再那么强烈了。医生说如果现在开始治疗,发病时间可延缓五六年,如此看来,自己存在这个世上的时间不多了。明明才二十七岁,很年轻,生命却进入了倒计时,这如何让人甘心。成立公司的计划尚未开启,人生“理想”才完成一半,还有去西藏悟道,去巴塞罗那看球赛,找个灵魂伴侣等等诸多目标还没有实现,他可不愿带着遗憾悄无声息的死去。
特别是父母,一想到他们将会老年丧子庆文就心如刀绞、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古语云:人间有三悲,白发人送黑发人就是其中之一。母亲患有低血糖,再加上年老气衰,根本经不起打击。庆文实在不敢想象他们知道了儿子不久将病死的事实后会是多么痛苦、绝望。不仅如此,若自己的死因被传开,他们可能还要承受来自邻居们的闲言碎语,这是庆文最难过的;他宁可自己承担罪孽,也不愿父母受到一丝伤害。
今晚没有月光,房间里一片黑暗。庆文仿佛与椅子融为了一体,像个“沉思者”,始终没有变换过坐姿。大概是受到夜晚的影响,他的思绪终于平静下来。庆文开始梳理记忆脉络、追踪溯源,试图搞清楚到底是谁传给了自己病毒。
根据善医生的说法,艾滋病毒有两种传播途径:性和血液。然而,近半年来,他既没有遭受外伤,也不曾献血,因此血液感染可直接排除。很明显,病毒是通过性传播感染的,不过这条线索太复杂,很难一时理清。最近和他有亲密接触的女性有两位,分别是女友彭文慧和钢琴兔。文慧是学生,她的社交关系比较单纯,且为人诚实;如果真得了病,她也不会瞒而不告。至于钢琴兔则有点拿不准,对方给他的表面印象还算真诚,但是一个热衷混迹酒吧的女人说的话又有多少可信度呢。到底病毒是不是来源于她?没直接证据自然也很难判断。
就在思绪陷入死胡同的当口,庆文猛然想起善医生说过艾滋病毒有半年的潜伏期。以此推算,在遇到钢琴兔之前,他曾经跟一个理发师发生过关系;再往前,包括顾箐箐、回龙观少妇,算下来一共有五个人;究竟谁才是病毒源头,现在也很难弄清楚。但不管怎样,还是先从钢琴兔开始查吧。
翌日正午,庆文一起床就给钢琴兔打电话。
“嗨,在干嘛呢?”
“我在医院。”
医院?庆文瞬间热血上头,心砰砰直跳。
“你生病了?”
“嗯,身体有点不舒服,来找医生看看。”钢琴兔的声音很轻,说话速度也不快。
“身体怎么回事?”
庆文的热切可能令钢琴兔感到吃惊,她笑了一声,说道,“也没什么,就一般的小毛病……”
“不介意的话,我去探望你。”庆文急于探究真相,连忙说道。
听罢,钢琴兔似乎迟疑了片刻。“好吧,那你来吧。我在京南妇幼保健院。”
原来,钢琴兔是因为痛经去的医院。
时间飞逝,转眼到了十一月底。白匀山服刑结束后,便被暮云接到了京铁家园的公寓。自从庆文入院后,房东就收回了屋子,还将二人的家当当作废品处理掉了。
这天,匀山和暮云在十点钟起床。他们吃过早餐后,一同去超市采购洗漱用品和水果。回来后,匀山打开电视,背靠沙发坐着休息。
“不知道这苹果的味道怎样?”
暮云脱下外套,提着装水果的塑料袋走进了厨房。
“你知不知道他得的什么病?”
出狱后,听暮云说庆文害了重病,被他父亲带回老家治疗。但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细节方面他仍然很模糊。
“什么?”
“我说,你知不知道杨庆文害的什么病?”
暮云从厨房探出头来,说道:“听说好像是艾滋病。”
“啊……”
匀山一哆嗦,手中的水杯差点掉到地上。
“他怎么会得艾滋?”
“大惊小怪,这有什么不可能。”
“真可怕……”
匀山想起三个月前,庆文来探监时还健健康康、生龙活虎,对自己侃侃而谈;哪知转眼就病入了膏肓,不禁心里又惋惜又感慨。
“病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暮云把洗净的苹果端出来放在茶几上。
“好像是两个月前,具体我也不清楚。”
匀山缓缓地点下头。
“吶,吃苹果。”
暮云丢给匀山一个,然后在沙发上坐了下来。
“那你知不知道他是如何染上艾滋的?”
暮云握着咬了一口的苹果,瞪了他一眼,“废话,我怎么知道;我才没那么无聊去操别人的闲心。”暮云有点不高兴,匀山识趣地住了口。以前,见庆文跟那么多女性交往他就羡慕、嫉妒;如今,庆文落得这个结果,匀山反而同情起他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