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大概是天亮之前就停了,如今阳光明媚,透过窗玻璃能看见蔚蓝的天空。在这样清冷的早晨,赖床会让人更感幸福。他们侧卧着,像两条弓背虾;暮云的头发有股暖暖的罄香,闻起来很舒服。
“喂,你在想什么?”
见匀山沉默,暮云翻过身来,脸贴脸问他。
“没想什么……”匀山含糊回道。“我们得起床了,现在应该十点了吧。”
暮云却像只小猫,把额头抵在匀山胸口,哼哼唧唧不愿动。匀山就故意挠她痒痒,暮云一边抵抗一边喊救命,像小孩一样玩闹。二人就这样嬉戏到十点四十,直到暮云接了一个电话后才终于停歇。
匀山刷好牙,从洗手间出来问道,“谁的电话?”
暮云微微一笑,故作神秘地说,“一个朋友。”
“朋友?我认识吗?”
“你不认识。”
“是男的女的?”
虽然匀山装着不经意,但他那紧张的神情令暮云看了捧腹不止。
“假如我说是男的,你会怎么想?”
暮云这么问,匀山自然明白打来电话的人绝对是女性朋友。
“如果你们只是普通朋,我觉得没关系,”匀山说,“但若不是,我会很难过。”
暮云对这个回答很满意,便补充道,“是一个老朋友约我去国贸逛街买衣服,她叫苏苓。”
“去吧,你们去吧,我也得回一趟六里桥。”
“那你晚上还回来不。”
当天晚上,匀山六点半就赶了过来。庆文没在租屋,一个人待着也无聊。庆文最近常约人会谈,南京之行的计划流产后,匀山一度以为他放弃了梦想。星期四的晚上,他向匀山谈起一件烦心事,原来彭文慧怀孕了。
匀山来得太早,暮云还在路上。等待的过程中,他沿着小区周围转悠。入夜后,气温剧降,入侵街道的西北风冷得让人直打哆嗦。必须靠不断走动,才能保持身体暖和。
街上人影稀少,路灯发出的清光显得这寒夜益发冷清寂寥。匀山每呼吸一次,大量白气就从鼻孔喷涌出来。他一边走,一边思考着。
差不多过了二十分钟,暮云才终于到站。她的脖子上围了一条浅鹅黄色围巾,手上提着两个品牌女装的纸袋。二人一起回到公寓,上午才离开,晚上再回来却有种异样的新鲜感。尽管外面寒气逼人,但有暖气供应的房间暖融融的。脱下厚棉衣,顿时一身轻松。
“今天逛得好过瘾,我到现在还不累。”暮云说完这句,把新买的外套掏出来,贴在身前问,“怎么样,好看吗?”
匀山捧着水杯打量起来,那是一件紫色的格纹长外套,里面带绒。
“嗯,好看。”匀山说完在沙发上坐下来。
“我们两个去了五六家店才选中这件,现在穿给你看看。”
暮云说罢换上了新外套,整个人立刻呈现出一种摩登感,格子元素衬托的她像九十年代大众电影封面上的明星。被匀山一通赞美,暮云更得意。喝过水之后,叫了声“好累”,她也在沙发上坐下来休息。匀山换了电视频道,今晚的节目是“讲述歌手背后的故事”,以主持人采访加本人讲故事的方式进行。电视台设置此环节的目的有两个,第一,节目需要,增加看点,满足观众投注目光研究身边人的心理需求;第二,倡导社会正能量,用典型案例塑造榜样,弘扬努力、奋斗的文化精神。
看着看着,暮云突然开口说:“我今天看了一则新闻,大受震撼。”
“什么新闻?”匀山转头看向她。
“是个日本新闻,讲的是一对结婚五十多年的老夫妻;他们很恩爱,可最近丈夫却把妻子推进大海淹死了。”能明显感觉到,暮云在讲述时语气里隐隐带着几分伤感。
匀山随即问她丈夫为什么要杀死妻子。暮云解释说:“男人的妻子在四十岁那年突患脑梗塞,虽然抢救了过来,可惜全身瘫痪,不能自主行动,平常只能躺在床上或依靠轮椅生活。突然遭受如此大的打击,男人没有逃避,也没有气馁,他勇敢地承担起了一个丈夫的职责,一边工作一边照顾妻子。新闻里报道说,男人的邻居们都赞不绝口夸他心地善良、有担当,是个好人。而他也经常开车带着妻子去护理中心给她做理疗或者带妻子去海边看风景、散步。”
“男人的妻子喜欢花,他就在家里阳台上种了很多花卉植物,让卧床不起的妻子也能随时看到鲜花。就这样他看护了妻子四十年,男人非常了不起。”
听着暮云讲述,匀山想起渡边淳一在里写过一个同样的男人,他叫“茂井诚治”,诚治的妻子由于脑血栓导致瘫痪,成了植物人。和暮云讲述的状况一模一样,他在照顾妻子多年后,由于承受不住身体和精神上的双重重压,最终狠下心杀了妻子。倘若只是,读了会觉得惋惜、可怜,但内心并不会起太大波澜;然而听了暮云讲述,仿佛就发生在身边一样,内心受到了极大的冲击。
“他老婆真可怜,病了还被杀死,不过男人也不轻松。”暮云感慨地说。
“是啊,两个人都不容易。”
暮云没接话,稍稍沉默了一会,突然问:“假如有一天,我也得病了,变得像男人的老婆那样不能动,你会杀了我吗?”
面对暮云突然提出的这个怪问题,匀山稍显无措。他没有一点思想准备,甚至从没想过自己会遇上这种事,而且认为它根本不可能发生。暮云却紧盯着他,好像很期待答案。
“我绝对不会。”匀山本能地给出一个肯定的答案。
“像那个男人一样既要赚钱又得照顾我,”暮云继续问,“过四五十年艰难生活,你确定承受得了?”
俗话说“久病床前无孝子”。假如暮云真的瘫痪在床,要花四五十年时间来陪护,那么他必然就无法追求自己的人生梦想或者事业。这一点诚治的故事就是最佳例证,一个身强体壮的大男人被束缚在病房里,几十年如一日只围着妻子打转;一没工作,二没社交,甚至连一个倾诉对象都没有;整天除了给妻子喂饭、换衣服,只靠看漫画打发时间,活得十分卑微。仅仅想象一下这种枯燥、难熬的苦日子,恐怕再深厚的爱都会被磨平。
“你怎么不说话?胆怯了是吧?”
“没有,我只是……”匀山边说边比划着两只手,想表达自己虽然担忧但不会放弃的观点,却一时找不出合适的话来。
“只是什么?”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毕竟,你这个问题只是假设,事儿并没有发生。如果万一成真,既然命运如此安排,我想我会欣然接受。”
见匀山一脸认真,暮云突然笑起来。
“你笑什么,我说的是真心话。我可不想违心地说些空话假话骗人,嘴上大包大揽承诺会照顾你到死,然后半道反悔再抛弃。”
“我懂你的意思,其实不管你怎么做,我都能坦然接受。”
暮云的语气有股认命的味道,匀山听了反而有点惭愧。中国人常常讲“夫妻本是同林鸟”有难要同当;父亲也曾告诫他,“入了心的人,不要轻言放弃。”面对假设,毕竟产生了一丝丝犹豫,尽管有动摇也是人之常情。
常言道,光阴似箭、岁月如梭。
一转眼年关将至,公司里广告业务大幅缩减;老板娘王露天天催促业务员们收缴还没回账的欠款。过完元旦,立春那天一早,王露就在布告栏贴出了放假公告。二月十号举行年会聚餐,十五号正式放假,开工的时间则定在阴历初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