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王妃……”房嬷嬷正要开口,老王妃却是将手中龙头拐杖重重一拄,阻止了她开口劝说。
老王妃目光低垂,看向诚惶诚恐的皇甫邵阳,开口质问道:“邵阳, 你可知祖母为何生怒,可知自己所犯何错?”
皇甫邵阳抬起头来,眼圈发红,额头因为叩首过于用力,已是高高肿起。
他直起身来行了一礼,这才答道:“孙儿冬狩一战后,夙夜未归,流连百花宫中,引得祖母劳心劳力,是孙儿的不是。”
太昊尚已是紧随其后踏入前厅,见老王妃正在训话,躬身一礼后站在一旁,老王妃面色微微缓和,眼神示意太昊尚落座。
眼见皇甫邵阳跪倒在地,太昊尚心中暗暗后悔来的不是时候,一旁的房嬷嬷已是将茶水送上,只能硬着头皮坐下。
老王妃深得昭文、天武两代帝君敬重,否则也不会御赐龙头拐杖,上可打昏君,下可打谗臣。
别说是太昊尚这些皇子,就是太子亲临,也得老老实实给老王妃见礼。
“只是如此?”听到皇甫邵阳的回答,老王妃眉头微皱,显然是并不满意。
皇甫邵阳在外是名满阜阳的天骄,在老王妃面前却如同猫儿一般,心念电转间,又道:“孙儿弃武修仙,此次冬狩之战早已提前知晓气运之事,但却没有把握机缘突破月魄至尊,愧对祖母养育之恩。”
“唉。”老王妃深深叹了口气,独眼中透露着心疼与不忍,“你祖父、你父亲母亲,都是死于战场之上,你自小便知道沙场杀伐的残酷,因此选择弃武修仙,甚至放着世袭罔替的王位不要,毅然决然拜师雷火道。”
“此事祖母不怪你,毕竟你年纪尚轻,又未曾成就月魄至尊,日后若是心生悔意,大可重修武道。我离王府的子弟,也不是庸碌之辈,只知道在父母威名的庇护下碌碌无为。”
“可有一点,我离王府之人,绝非见利忘义之辈。”
老王妃每说一句话,皇甫邵阳的头便低下一分,低垂的脑袋发出愧疚的声音,“孙儿知错,请祖母息怒。”
“不不不……你不是知错了,你只是怕我这身老骨头伤心。”老王妃问道,“依你之见,阎四夕此人如何?”
皇甫邵阳心道果然如此,顾左右而言他道:“阎四夕此人,论起武道天资,他不输其长兄阎飍,论起剑道天资,他可与阎淼并肩。仙武同修、刚柔并济,在武魁首、不见君二人调教下,修成双九九至尊,普天之下,唯有第五无极可与之争锋。”
“你还是不愿认错……”老王妃摇了摇头,淡淡道,“他如今是阎氏唯一的血脉,整个阎氏的气运都在他身上,又有蒋子文、不见君倾囊以授,甚至连鲲鹏心头血、广寒葫芦都愿意舍弃,修成九九至尊有什么奇怪的?”
阎四夕修成双九九至尊,在天下人看来,实在是前无古人的成就,至少这十万年来的史书上,从未有过相关天骄的记载。
可老王妃等人慧眼如炬,阎四夕继承了阎氏一族的气运,蒋子文连至关重要的神兽心头血都愿意给他,武道修成九九至尊只不过是时间问题。
至于那广寒葫芦,更是广寒宫修成九九至尊的重要宝物,唯有经过千年积蓄,才能酝酿出足够月魄境修成九九至尊的海量月华,从没有落入过旁人之手。
说句实在话,有如此滔天气运,又有两位武评、仙评第一人护道,就算是一个资质寻常的普通人,也未必不能修成九九至尊。
可老王妃真正在意的,并非是阎四夕的天骄身份,她在意的只是阎四夕这个人。
“昭文三十三年,东海战场军情告急,彼时你祖父刚刚与我成亲三日,在昭文帝君圣旨下奔赴龙门郡。那一战打得天昏地暗,龙门郡半数疆土都化为水泽,你祖父更是金身破碎、须弥宫崩毁。若非初代阎王舍身相救,祖母我恐怕连见他最后一面的机会都没有。”
“昭文七十五年,你父王贪功冒进,坠入魔族陷阱,全军上下三万皇甫军士死得干干净净,眼见就要身死道消。阎中兴日行万里,只身闯入魔族军阵,百丈金身几乎被彻底磨灭。”
“天武元年,阎中兴擅闯宫廷,欲诛姜氏、清君侧、除奸佞,而你父王彼时正在阎罗关镇守,眼见阎罗军深陷魔族陷阱,举全军之力深入驰援,最终全军覆没。”
老王妃娓娓道来,她知道皇甫邵阳的心结,这些事从未与他提及,但想必他也是清楚的。
“且不说四夕是我太昊天骄,是有功于人族的阎氏后人,单单我们两家这剪不断的情分,在他深陷绝境之时,难道还不值得你皇甫邵阳救上一救?”
王侯之位、世袭罔替,这些都不过是过眼云烟罢了,到了她这个年纪,还有什么看不透的?
所以当初皇甫邵阳弃武修仙,相当于主动放弃离王之位的继承权,她也从来没有责怪过半句,就算面对天武帝君的暗示,也是堂而皇之地拒绝了。
皇甫邵阳年幼丧父丧母,对阎氏一族向来是置若罔闻,她只当这孩子年少无知,还看不透这其中的袍泽之情,只消年纪再长些,便能体会到他父母的心境。
可阎四夕在紫云山脉时,他居然出言挑战,下手更是毫不留情。
在阎四夕遭遇生死危机时,更是冷眼旁观,丝毫没有出手救援的意思,这一点让老王妃格外愤怒。
皇甫邵阳缓缓抬起头,嘴唇微抿,透出一股凉薄之意,“祖父与初代阎王是生死之交,父亲母亲与二代阎王更有袍泽之谊,阎氏一族固然多次救过离王府,但我离王府也从未愧对过阎氏一族。”
“祖母!邵阳自幼无父无母,战场厮杀终究逃不过一死,那阎四夕回归阜阳,更是后患无穷。祖母百岁寿宴将至,向来身体康健,至少还有三四十年可活。若是孙儿与阎四夕结交过甚,英年……英年……”
“早逝”二字终究说出口,皇甫邵阳眼圈发红,哽咽道:“臣无祖母,无以至今日,祖母无臣,无以终余年。母孙二人,更相为命,是以区区不能废远。”
老王妃、太昊尚均是身体一颤,看着潸然泪下、跪倒在地的皇甫邵阳,万万没想到他居然是有着这般心思。
诚如皇甫邵阳所言,阎四夕身为阎氏唯一的传人,他不回归阜阳也就罢了,一旦回归帝都,往日里阎王府得罪的敌人,都会将目光投注在他身上。
这里所说的敌人,不仅是九天四海、万族战场的外敌,更有太昊皇朝的诸多王侯、大能,这些人每一个都是赫赫有名,权倾朝野。
比如渤海王、比如天机宫主,又比如那位从阎王刀下逃生的姜皇后,甚至是高居天子之位的……天武帝君!
阎四夕孑然一身,就算蒋子文、不见君再强,终究抵不过雄霸苍天域的太昊皇朝,日后若是惹出什么麻烦事,将离王府牵扯其中,皇甫邵阳就是有十条命,都不够在铡刀下死的。
死则死矣,他皇甫邵阳对权势并无留恋之心,可唯独那位常年侍奉的祖母放心不下。
她已经白发人送黑发人一次过,好不容易看着皇甫邵阳长大成人,眼看就要到了娶妻生子的时候,皇甫邵阳又怎能忍心撒手人寰,使其孤老一生?
房嬷嬷早已屏退左右,偌大的前厅中唯有祖孙二人和太昊尚,一时间三人都沉默无言。
老王妃忽然站起身来,拄着拐杖走到皇甫邵阳面前,一边抚摸着他的脑袋,一边缓缓说道:“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你若只是顾忌祖母颐养天年,那便大可不必。邵阳,祖母养你长大不图什么,只要你随心所欲,不管你走武道还是仙道,祖母都不会勉强你。”
“可你要想清楚,你终究是离王府的世子,身上有离王府兴国安邦的责任,有你祖父和父母的期望。”
顿了顿后,老王妃道:“年关将至,再过几次便是祖母百岁生辰。四夕这孩子孑然一身,想必在阜阳也是无亲无故,你替祖母递上一份请帖,邀他腊月二十八前来参加寿宴。记住了,要你亲自上门拜访,绝不能假手于人。”
皇甫邵阳略显犹豫,最终还是应道:“是,孙儿谨遵祖母教诲。”
老王妃又将目光移向太昊尚,道:“十皇子,邵阳形单影只,还要劳烦你陪他一同前往,免得他抹不开面子。”
“老王妃放心,本宫定会居中协调,将我表兄请至此处。”太昊尚丝毫不敢怠慢,躬身一礼郑重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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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者,紫微星坛也,居中天,行天道。禁者,非帝令之事,违者皆禁。
紫禁城中,除了金銮殿等宫殿外,还有不少三宫六院的居所,其建筑规格依照皇后、嫔妃、贵人、常在、答应等规制,人人皆有不同。
坤宁宫中,一位美妇人头戴龙凤珠翠冠,身穿红色大袖衣,首服特髻上加龙凤饰,衣绣有织金龙凤纹。
身着金黄蟒袍的七皇子太昊陨侍奉在侧,姜皇后高坐其上,太昊陨却是束手站在一旁,二人之间没有母子的亲昵,反倒处处透着生疏。
“陨儿,本宫听下人禀告,你近来多往返于诸多学宫,麾下招揽了一批天骄学子,又连连出入王侯之家,可有此事?”
定省过后,母子二人照常寒暄两句,姜皇后忽然出声询问,太昊陨面不改色,只是眼底深处有着深深的讥讽。
当今太子乃是姜皇后所出,与太昊陨是一母同胞,但兄弟二人的待遇却是天差地别,就连紫禁城中的奴才们都口口相传。
太子之位已经定下,但太昊殇毕竟没有荣登大宝,只要事情没有尘埃落定,那一切就皆有可能。
昔日昭文帝君早早立下烨太子,但最终还是天武帝君脱颖而出继承帝位。
更何况……天武帝君这些年始终放纵其余皇子,也不知是为了历练太子,还是因旧事对其心生不满,有了废太子的心思,其他皇子未必没有机会扶摇而上。
太昊陨虽说与太昊殇是同胞兄弟,但姜皇后自小对他并不待见,因此兄弟二人的关系称不上多好,他暗中也在招兵买马、培植势力,更是屡屡与太子作对。
姜皇后说这话的时候,已经屏退左右,权当是母子之间的私房话,隐带提点之意,但太昊陨听腻了这些劝告之言,心中的愤怒更是油然而生。
“儿臣身为皇子,自当时常勉励学宫弟子,至于出入王侯之家,是为了与王侯子弟切磋武道。譬如那渤海王世子吴承恩,素来与儿臣相交莫逆,出入渤海王府也是寻常之事。不知是谁在母后耳边嚼舌根,还请母后明察秋毫,莫要听信小人谗言。”太昊陨淡淡道。
“哦?原来如此,看来是母后错怪你了,误以为你有夺嫡之心。”姜皇后微微点头,忽然目光幽远,看向坤宁宫外,“皇儿,你可知这坤宁宫外的白玉阶梯,为何有三十三道?”
太昊陨微微皱眉,想不透姜皇后这话的深意,摇了摇头道:“皇儿不知,还请母后示下。”
“母后出身姜氏,虽说不是什么大富大贵之家,比不得八位一字王,也比不得十武侯,但你外祖父怎么说也是一位侯爷 。当年陛下不过是一位庶出皇子,若非如此,母后怎么会有机会与其婚配?”
“从母后嫁给你父皇,到陛下册封本宫为当朝皇后,期间多少艰难险阻,多少刀山火海,本宫步履蹒跚披荆斩棘,足足花了三十三年。所以本宫入主坤宁宫时,第一道懿旨便是修筑三十三道白玉阶梯。”
“每日本宫出行之时,这白玉阶梯势必躬身力行,每一步都在提醒本宫,这后位得之不易。三十三年如履薄冰,三十三年战战兢兢,才当上了这皇后。”
太昊陨微微躬身行礼,道:“母后之事,儿臣素有耳闻。据说昔年父皇宠幸桃妃,甚至生出了废后的心思,若非外祖父合纵连横,恐怕大皇子未必能稳住太子之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