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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远道而来不速僧(1 / 1)


尹匡正笑得开怀时,阎四夕却冷冷打断道:“能让尊上引为知己,本是四夕之福。可今日长寿村所闻所见,四夕此后避而远之,不敢与尔呼朋唤友。”

尹匡的大笑声戛然而止,皱眉问道:“此非二桃杀三士,莫非你误会了其中含义?”

所谓二桃杀三士,来自无极天一个流传久远的典故,寓意为借刀杀人,但并非是尹匡想表达的意思。

阎四夕眼皮垂落,双眼似睁未睁,半闭未闭,轻声道:“三饿殍,二馒头,杀一可解之。公平需要牺牲,犹如忠孝两难全,舍生而取义者,非不为也,实不能也。”

“周国,蕞尔小国也,并无获取开天丹的方法。唯有通过孕育傀尸,才能有源源不绝的修者诞生,守护周国国境。”尹匡点点头道,点出了两人话中的深意。

“三国环伺,群虎吞狼之势,周国虽非你的故乡,但我相信你也是有感情的。周国疆域堪堪与太昊皇朝一郡之地相比,牺牲部分人换取长治久安、国祚绵延,是不得已而为之。”

殿外三人一开始还云里雾里,直到听到尹匡的话后,多少有些明白二人话中的深意,更是胆战心惊。

这座大殿悬于高空,即便三人想离去也脱身不得,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听下去。

这也是尹匡的意思,傀尸的事情能不外传尽量不外传。

尤其是这些土生土长的学宫弟子,怎么说也是周国的基石,将道理在众人面前一一说清,至于何去何从,由他们自行抉择。

虚情假意者瞒不过尹匡的眼睛,离心离德者,他也自有安排。

阎四夕神色平静,点点头道:“二饿殍,三馒头,天下战乱四起,根源不在于贫富之差,在不患寡而患不均。人性之贪婪正如此景,将有限的资源集中到少数人身上,更能发挥出应有的价值。”

啪!啪!啪!

尹匡拍掌赞叹道:“所以我说你是个有魔性的,这是我花了数十年时间领悟出来的道理,你未及弱冠便有此感悟,当真是世间罕见。”

他站起身来,袍袖挥舞,指向殿门处的裘必信三人,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他们三人身为周国子民,难以跳脱棋局看清本质,怪不得他们。但是你呢?”

“阎四夕,告诉朕,你会作何选择?”

此言石破天惊,殿门处三人除了裘必信有所预料,洪云二人都被震得头皮发麻,身子不禁颤抖起来。

朕!

儒家常言一字千金,有些字是不得妄用的,更何况是涉及一国之君的字眼,更是有诸多避讳。

无极天九天四海,人族亿万之数,在这周国境内,又有何人敢如此自称?

唯统领三军、开疆拓土、操万民生死之国君也!

阎四夕饮下一杯酒水,面上无惊无喜,站起身来缓缓道:“匡者口也,尹匡者,君也,四夕见过周国天子。

只是我有两问想请教,若君上是那被牺牲的饿殍,是否还会如此慷慨陈词?

君上以咒雨遍播国境,牺牲万民孕育开天丹,甚至牺牲炼气士蕴养天级、地级大丹,是否真能问心无愧?”

数十年雨水连绵不绝,其中甚至还蕴含着转化傀尸的尸毒,本就不符合天象易变的道理。

云卷云舒,日升月落,雨过天晴,久旱甘霖,皆是天地自然。

自小生活在周国的百姓有着知见障,并不知道这代表什么。

但阎四夕不同,他不是周国土生土长之人,五岁前更是地位显赫,所见所闻常人难比,自然清楚周国天象有不可告人之秘。

只是在遇到长寿村傀尸之变之前,他从未细思过其中奥秘,只当是周国另有安排。

然而地底密室中,阿公寥寥数语,将他彻底点醒。

周国地理位置十分尴尬,除了以商贸方式换取开天丹外,只能通过牺牲百姓转化为傀尸。

通过这种方法所得到的开天丹,只是最下品的黄级大丹。

但炼气士修炼有成转化为傀尸后,一旦孕育出开天丹,最低都是地级开天丹。

甚至有万中无一的机率,会诞生天级大丹!

而推进傀尸诞生的罪魁祸首,便是那覆盖一国领土,使咒雨连绵不绝的道术。

这门道术品级为天级下品,乃是周国国师亲自施展,名为【栉风沐雨,朝乾夕惕】。

咒雨中不仅注入了周国提炼的尸毒,有益于开天丹的诞生,更是以邪风妖雨吸收大量生机,随后汇聚到都城中,供应国君境界增长。

阎四夕满腔怒火,指甲深深嵌入血肉之中,冷然凝视着眼前的尹匡。

不,应该称呼为周复!

周国君主,本名周复,取光复周国之意!

周复听得阎四夕质问,脸色渐渐冷了下来,一声冷哼,逼得阎四夕七窍流血。

“放肆!朕乃是九五之尊、万金之躯,岂能与寻常百姓相提并论?无论如何,朕都不会是被牺牲的那个。”

阎四夕惨笑,脸上有着不加掩饰的讥讽。

“是啊,你周复是高高在上的国君,从来都不是被牺牲的小人物,又岂能与我等贱民感同身受?”

周复避而不答,本身就是答案。

阎四夕虽是初次与周国天子见面,但一番交谈下来,洞悉了此人自私自利、冷漠无情的本质,更是感到彻骨的寒意。

在丰都城修行十年,这里有他熟悉的好友,有他尊敬有加的长辈,有他关爱呵护的后辈。

然而……在这名高高在上的天子眼中,这些被牺牲的人,只不过是孕育开天丹的容器!

甚至于,周国辖属一十七座城池的学宫弟子,也只不过是孕育天级、地级大丹的养料!

周复神色冰冷,许是被阎四夕的话戳中了痛点,忽然冷笑道:“方才朕所吟诵的篇章,是你大哥阎飍昔年所作,朕深以为然。

苍天域诸国林立,群雄共逐,我周国偏安一隅,若不想办法自强自盛,早晚会被诸国吞并。

你告诉朕,若易位而处,肩负光宗耀祖、光复大周之重任,你又会如何?”

阎四夕皱了皱眉,摇摇头道:“身在高位者,有此选择可以理解,但背负骂名、身受万民之仇恨也是情理之中。

水可载舟,亦能覆舟,有朝一日被你所牺牲者前来复仇,你这套冠冕堂皇的说辞毫无用处。

须知周国非你周家之天下,而是万民之天下。你总不能……当了婊子还想立牌坊!”

轰!!!

裘必信三人只觉得脑袋快要炸开,战战兢兢不知所措。

如此轻贱之言,用来形容万人之上的国君,简直是将九五至尊的尊严踩在脚下。

一直在周复身后站着的青衣侍女,始终保持着一副低眉顺耳的模样。

闻听此言后臻首微抬,露出白皙细腻的脖颈,手中出现一把长剑,剑锋直指阎四夕眉心。

阎四夕的目光一直注视着周复,却忽略了这名样貌平平的侍女。

眼前一花,剑尖已经抵到眉心,强烈的生死危机使他心跳骤停。

“青儿!”周复神色微变,厉声喝止,神通内府传出如威如狱的气势,将盖青青的长剑锋芒止住。

一道道狰狞的蛟龙从宫殿内涌出,束缚着盖青青周身各处,长剑止步于阎四夕眉心处,穿透肌肤渗出一滴鲜血。

直到此刻,阎四夕才看到这把长剑的真面目。

青锋通透,细长如柳叶,剑锋犹如针尖,剑身却是如长蛇般蜿蜒曲折。

竟是一把柔若无骨的软剑!

盖青青神色倔强,低眉道:“君上,此人忤逆之言,合该株连九族。”

“太昊皇朝阎王子嗣,论起地位可不比我低。”相比起盖青青的愤怒,周复却显得毫不在意。

“阎王府东征西讨,南征北战,为我人族立下万世之功。若是唯一的子嗣折损在周国,朕无颜面对天下。”

阎四夕不置可否,心中却是冷笑不已。

周复表面看上去彬彬有礼,可敢做出杀万民、养傀尸的人,骨子里绝对是一位枭雄,还会在乎自己这条小命?

他怕的不是无颜面对天下,而是斩杀阎王子嗣造成的气运反噬!

这一点两人心知肚明,这话也不是说给自己听的,而是做戏给三名不知内情的师兄看。

“朕不杀你,不过朕要你一个承诺,不得将周国之事告知天下。”

周复目光一转,看向阎四夕道:“当然了,一个日薄西山的阎王后人,说出去的话也未必有人信。就算真的信了,朕也并非是毫无准备。”

阎四夕默然不语。

周国施展的咒雨道术瞒不过天下人,自然也瞒不过百家圣地、各大宗门的真人。

可数十年来,从未有人针对此事,对周国发出诘难,这背后的水怕是深得很。

阎四夕淡淡道:“旁人如何我理会不得,但我不是贪生怕死之徒,庸碌一生也就罢了,若有机会必向周天子问剑。”

铮!铮!铮!

裘必信等人这才注意到,阎四夕从进殿以来,左手握着的长剑一直没有归入鞘中。

此刻发出阵阵铮鸣声,仿佛在应和主人的心意。

“强者必怒于言,弱者必怒于色,朕等你。”周复微笑道。

木树于林,风必摧之;堆出于岸,流必湍之;剑过于锋,刚必折之。

随着周复话音落下,长剑自剑身处断折开来,阎四夕低头望着手中半截长剑,久久不语。

周复眼底流露出讥讽神色,咒雨覆盖之地,如天子御驾亲临。

丰都屠城之时他高居苍穹,犹如神祇般俯瞰山河,自然也看到了阎四夕血战力竭的一幕。

想要复仇?

须弥宫是武徒、炼气士修炼的根本,阎四夕根基毁于一旦,纵使真人前来都无力挽回。

光靠匹夫之勇,而无血溅五步之力,又谈何复仇?

————

当大殿中一国之君、一介草民言语交锋时,周国境内突兀地闯进一名老僧。

之所以用闯字来形容,是因为当他越过周国边境时,周国的天地有了一瞬间的震荡。

苍天域诸多隐晦的目光纷纷投来,感知到了周国气运金海的变化。

老僧穿着礼佛的黄色衣袍,头上脸上寸发不生,双手合十,捻着一串破旧佛珠,身上并未穿戴避雨用具,就这么一步步走进咒雨中。

“阿弥陀佛!”老僧唱喏了一声佛号。

方圆千丈内,忽地大放光明,数十年未见的阳光从天穹落下,照亮了这方土地。

周国边境无人问津,这一幕并未被太多人看到,否则必定人人俯首叩拜,引为神迹。

老僧所过之处,千丈内枯萎的花草纷纷盛开,干瘦漆黑的树木枝条抽出嫩芽,转眼间变得枝繁叶茂。

他的脸上仿佛写着悲天悯人,步伐虽慢却有缩地成寸之功,转眼间跨越千里山河,来到长寿村破败的门楼处。

“惟有门前镜湖水,春风不改旧时波。”老僧站在门楼下,流露出近乡情怯的愁绪,脚步抬起停在半空,久久未曾跨过。

五十三年前,周国咒雨倾盆而下,那时百姓们并未意识到雨中的异常,只当是寻常暴雨。

直到傀尸之乱出现,近乎半数百姓在死去后转化为傀尸,才逐渐意识到不同寻常。

彼时的老僧,不过是灵云寺一名普通的小和尚。

出家人讲究六根清净,对于物欲并无需求。

小和尚未曾在咒雨初期四处行走,也就避免了被尸毒感染的风险。

傀尸之乱起初在城池、村镇中四起,但并未对山中寺庙造成威胁,灵云寺除了加强戒备之外,日子也算过得太平无事。

直到一批被傀尸包围的香客无路可逃,在寺庙外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纷纷叩首乞求小和尚开门援助。

灵云寺地处偏僻,除了小和尚以及师父两人,平日里没有旁人打扰。

小和尚亲眼见证师父寿终正寝,死后转化为傀尸的模样,此后对于傀尸便有了挥之不去的阴影。

那日的滂沱大雨与今日何其相似,一扇朱红漆大门隔绝内外,隔绝生死,也隔绝了小和尚的过去未来。

唯独隔绝不了……香客们临死前发出的阵阵哀嚎、咒骂,至今还在老僧耳边徘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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