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林生解开上衣,让镜头能够看清他身体的疤痕。
“这是第一条。”他指着一条腹部的细长的疤痕,回忆起来。
“我醒来后身体极度虚弱,而且船上颠簸厉害,我好几天吃不进饭喝不下水。我感觉自己整天浑浑噩噩的,身体也处在崩溃的边缘。”
“然后有一天,我被人绑起来,拖到另一个船舱。原来那些人看我有气无力的样子,觉得我快要不行了,打算割下我的器官,榨取最后一点价值。”
“他们在我身上划下这道口子的时候,我看见血从里面飚了出来。我那一刻突然清醒了,我没命挣扎,或许是贪生怕死的激发的潜能,绳子居然被我挣脱了。”
“我虽然挣脱但也跑不掉,缩在角落里,向他们磕头求饶。他们看我突然这么精神,觉得我应该还死不掉,放过了我。”
“你们大可以说我软弱,是个孬种,说我当时就应该死掉。换作现在,我也希望如此。”
“我每天强迫自己提起精神,尤其是当那些人在场的时候。虽然吃进去的食物会吐出来,但我会像狗一样把吐出来的东西舔回去。”
沈林生看到宋思羽的表情明显不适,场下的观众甚至有人在干呕。
“后来到了园区,里面的套路相信你们已经在新闻里面看过不少。完不成业绩,毒打是常有的,有时候被刀割,有时候被电击。”
“这一大片,”沈林生指着从两臂贯穿胸膛,触目惊心的褶皱烧痕,“这是我一整个月没骗到钱后,他们给我的‘奖励’:让我抱起一个烧红的铁桶。”
看众人脸色都不好,他觉得没必要介绍了,穿好上衣。
“他们说,再有下次,就把它扣我头上。所以这次之后,我老实了很多,专心致志骗钱,并找机会逃跑。”
“你是怎么逃出来的?”宋思羽追问。
“园区有两栋楼太旧了,大老板打算把它们拆掉扩建,经常有卡车运送建筑材料过来。”
“有一次我从一个卡车司机那里偷到了张地图,知道了自己的位置。因为怕被发现,我记住大概位置后,想好几条逃跑路线后就把地图扔了。”
“有天晚上运了车水泥过来,他们就把我们赶下去抬水泥。我趁车走的时候钻到车底,逃出园区。”
“在经过一座大桥时,我松了手下车,躲在桥底下。想好了要是他们发现了我,我就直接跳进江里。我藏好之后听见桥面过去了好几辆车,估计是去追那卡车了。”
“等听到没有动静,我就沿着下游跑,计划路线的时候我就知道,虽然往上游北部走可以很快入境,但肯定容易被人追上,我就往相反方向走,等安全了再拐过去。”
“就这样走了几天,我成功走到了边境。”沈林生吁了口气,仿佛重走了一遍那段旅程。
“你的诈骗罪名是怎么回事?”宋思羽问。
终于提到这事了,他忍不住苦笑。
“我们园区那个头叫凌畏,他的手段很不一样,他从一开始就把我们塑造成了诈骗犯。”
“他逼我们去骗钱,然后用骗来的钱买奢侈品或者其他东西,然后转手卖掉。这样一来既脱了干系,又洗白了钱,还把罪名算在了我们头上。”
“他常跟我们说,我们的罪名都清清楚楚,都是上了通缉名单的人,跑回国也要坐牢,还不如乖乖留在他那里好吃好喝。有老婆孩子的以后有了钱接过去,没有的他还可以帮我们弄个。”
“这种话能有人信吗?”宋思羽有些不以为然。
“怎么不信?”沈林生看了她一眼,像在提示她的无知,“他说的都是我们眼中的事实。”
宋思羽有些错愕。
“我们的通缉令在那里挂着,这是事实;完成业绩的人可以在园区自由行走,吃香喝辣,这也是事实。有好多人他们就愿意在那里待着。”
“而且除了放你走,凌畏几乎说到做到,金钱、女人,他统统都可以给你。甚至自由也不是不行,我听说好几个跟着他的马仔,都是之前被拐骗过去的。”
沈林生的话让宋思羽和在场的人陷入了沉默,有些东西颠覆了他们以往的认知。
骗子不应该都是像他一开始说的那样穷凶极恶吗?被骗的人不应该都是一心想要逃回来吗?
“那你为什么回来?”宋思羽打破沉默。
“因为,我不想一辈子当个骗子。”沈林生双手捂住脸,回忆的痛苦爬满他的躯体,浑身颤抖。
“有一次,我骗了一个女人,一个单亲妈妈。”他抬起头,往事娓娓道来,“她其实过得并不好,但她有一套房子要卖。一个黑心地产中介卖给我们的信息,一块钱一条。”
“得知她要卖房子给她女儿治病,凌畏说我长得还行,便让我以一个离异男人的身份去接近她,追求她。我出手绰阔让她很快沦陷。”
“她们母女背井离乡,住在我给她们定的豪华酒店里,乖乖把房款交给了我,指望我会把承诺的最好的医疗给到她女儿。”
“钱到手后,我便假借出国考察的名义消失了。消失之后,我开始找交通事故的新闻,恰好有架飞机失事。我便换了个同事的马甲,联系她说她未婚夫乘坐的飞机失事了,还把新闻链接发给了他。”
“我本以为这事就这么了了,没想到她真信了,还追着我问要她未婚夫的尸体和骨灰。怎么会有这么傻的女人……”
“我为了让她知难而退,告诉她国外这个东西很难办,保守估计要花费好几万块。她竟然同意了,让我给她时间筹钱。”
“我不忍心再骗她,把她拉黑了。凌畏知道后,把我吊起来在外面晒了三天,让其他人上号继续去骗她,不断找各种理由管她要钱。或许是感到绝望了,他们说最后她抱着生病的女儿投河了。”
“那天晚上我偷偷去看了她的社交账号,她的最后一条动态写着:女儿,我们一起去找爸爸了。”
沈林生再也忍不住,泣不成声,在台上哭得像是个泪人。
过了很久,他才平复过来,抬起头重新看着镜头。
“你们说我是诈骗犯,在昨天之前,我会觉得自己很委屈,觉得自己是被逼的,是多么的无辜。”
他拭去眼角的泪珠,脸色平静如水,
“但就在昨晚,我想通了,我就是个试图掩盖过去的诈骗犯。”
“我不可以否认自己的过去,推卸自己的责任,假装自己没做过那些事情,逝去的生命也无法挽回。在这里,我向所有因我而受害的同胞亲友道歉。”
沈林生站起来,对着摄像头鞠了个躬:“对不起,为我的所作所为!”
现场有人为他鼓掌,也许是为他的勇敢,也许是为他的担当。
虽然不多,但他已然很欣慰。
良久,宋思羽继续问:“你的父母呢,他们怎么看你?”
“我的父母是生长于大山的朴实农民……”沈林生嘴角轻轻抽动,声音带着悲凉。
“他们从始至终都相信我是迫不得已的,相信我有我的苦衷,哪怕我一次又一次找各种理由向他们要钱。”
“我的父亲把能凑的钱都凑了给我,耽误了黑色素瘤的治疗,等不到我回来就走了。后来我回来被捕之后,她去监狱看我,都没对我说过一句重话。”
“二伯说,她上山砍柴,失足摔下山崖前的日子,家里天天有人上门来讨债。所以,母亲也是因我而死的。或许这就是报应吧,我害了很多人,即便被万人唾骂也是咎由自取。”
“今天上午,你说我因为这两天大起大落被人曲解而委屈,把气撒在别人身上。其实不是的,我只是为揭开过去的伤口而难过,跟自己较真赌气。”
他望着宋思羽,停了一会儿:“你还有什么想知道的,我都可以说。”
“有人发视频,说看到你在高铁站捡垃圾,这个是你吗?”
宋思羽说着,在屏幕上播放了一段视频。从拍摄角度看,应该是监控视频里截取的。
沈林生看着视频里邋遢的自己,点了点头。
“关于这个,你没什么要说的吗?”
“主持人,捡垃圾不犯法吧?”他难得露出的笑容里也带着苦涩,“我刑满释放出来,也想找个安生的工作,只是由于我的过去留有案底,没有人要我。”
“为求生计,我只能放弃尊严,每天晚上窝在高铁站过夜,”说到这里,他停了下,想起自己今天都没来得及找房子,看来今晚还得去那里。
“我没有收入,手头又没钱,捡些破烂卖钱没什么丢人的。可笑的是我起初还放不开,遮遮掩掩的看起来有些滑稽。”
“后来宗盛玻璃厂的李经理给我介绍了些零工,让我的生活可以勉为其难过下去,我非常感激他。”
“后面看仓库的工作也是他介绍的吗?”宋思羽迫不及待想知道。
“那倒不是,是从一个叫吴用的中介手里接的活。”
宋思羽看了眼手里的平板,有人向她推了个视频:“但你说的这个吴用,在网络直播时说你忘恩负义,你怎么解释?”
“江姐不给他活,一个是气他招了贼,因为那天晚上有个盗贼恰好就是去江姐搬家时惦记上的;另一个是嫌他克扣工资太狠。第一次去采访我的媒体都知道真相,当时还是吴用带着他们过去找的我。”
“雪中送炭者寡,落井下石者多。他恼羞成怒诋毁我可以,但别把其他人,尤其是曾给过他饭碗的人牵涉进来。”
他内心虽然对吴用的行为不齿,但心底也感谢他给自己带来的好运。
接下来,宋思羽又问了那次盗窃事件的过程以及他写程序的初衷,他都一一回答。
自从他把内心潜藏的最沉重的事情说出来后,整个人也变得轻松许多。
“听说你要加入安视科技了,是真的吗?”宋思羽听他说完整个事件后,她对他也已改观,本意是想祝贺他的。
“之前是真的。”沈林生自嘲道,“现在成假的了。谁会要一个身陷囹圄的人呢?”
“万一有意外呢?”宋思羽对他笑了笑。
万一?哪有那么多万一。
沈林生发现自己还是个悲观主义者。
下台之后,宋思羽问他要了联系方式,说帮他问问工作的事情。
他虽然对此不抱希望,但还是给了她。
沈林生很感激她让他有机会能当着全国观众把自己的话说出来。不管他们信或不信,以后他都不需要再遮遮掩掩过日子。
至于工作,也许她们这种在电视台的人神通广大呢?
万一有意外呢?
他想起她说这句话时候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