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人山西北绵延的掩护营盘在战事一开始便承担了西夏军最凶狠的进攻,一里长的连营栏栅几乎是接战的一瞬便打成一片尸山血海。
宋军昨日方至,根本来不及构筑那种防御严密的半永久营寨,只能借着地势草草挖些长壕阻止金夏联军的冲锋。却防不住泼喜军那些在骆驼背上架起的所谓“旋风炮”机动灵活。拳头大的碎石,伴随着西夏步跋子精锐强攻,的确要比宋金两军之中装备的笨重砲石车更适合这种复杂地形地势交战!
可他们面对的是李彦仙这等在陕州孤城死守的名将,强硬的用兵手腕下,宋军神臂弓手也顶着巨大的伤亡无畏地冲入泼喜军射程之内与之展开性命交换,可他们却没有余力压制滚滚用来的西夏步军,那些精悍步跋子甲士在迫近到足够距离之后便涌动城人浪,转而向他们发起全线冲击!
那些兵马,多出自臣服于党项人的部族、山民,凶蛮耐战,与宋、辽大军几度厮杀,依然不落下风!
只是此番他们被嵬名察哥少见地结起一个个庞大的方阵,毫无闪转腾挪的余地,向着坚固设防的宋军营盘发起这种注定伤亡惨重的拔寨之战,让实际领军的各个军首极不习惯,因而整体进攻节奏也显得混乱不堪,甚至出现了几个庞大方阵互相挤压冲击阵列的情况。
“砲队发射!砲队发射!”
李彦仙眼见他们越过远处第一道长壕,果断投入了营中有限的砲石车,向西夏重甲步军的冲击阵列进行拦阻射击!而几乎同一时刻,他们也被笼罩在西夏步弓强弩射程之内——落石如雨,箭矢如梭,就在两军阵前毫不间断地交织倾泻。
一时之间,古典战场上极其罕见的密集投射火力,让双方都在短时间内遭受了沉重伤亡!而随着距离越来越近,宋军层次极多的火力优势逐渐发扬,就连火雷弹这样的东西也夹在其中,在步跋子密集阵列里炸响!
铁甲大盾在这等程度的投射火力面前竟显得如同纸糊一般!可这些被逼到了绝处的党项武士根本别无选择,他们反而被这些伤亡激发了血勇,几乎是无视了宋军强悍的火力优势一样,朝着宋军营盘滚滚向前涌动。
一员军将模样的党项贵族武士,披着重甲,爬上一块巨石,声嘶力竭吼了一句:“突入寨墙——杀宋狗!”
他几乎瞬间便被宋军弓弩手扫倒,可紧接着撕心裂肺的喊杀冲锋之声便自那里响彻整个西翼战场!最前一排是被驱赶而来的奴隶、俘虏,他们在西夏军中被称作“撞令郎”,他们身上根本没有像样的甲胄、刀剑,有些人举着块破门板,有些人甚至赤手空拳,可背后戈戟刀锋威慑下,这些人毫无反抗余地,只能被驱赶着绝望地跃入营前壕沟,以血肉填壕……
而宋军抵抗,在这一刻忽然诡异地疲软起来,他们甚至还向后撤了撤阵脚,让那些侥幸未死的撞令郎翻入营盘,并且看着第二阵的精锐党项武士踏过沟壕!
李彦仙见此,眉头都不皱一下,直接挥手,向传令的亲兵下令——“点火!”
猛火油柜已在夜间被转运上来,片刻之后,两条丈余长的火龙就在宋军寨前骤然翻腾,加入了这场死亡收割当中!它们引燃了早已布在壕沟中的引火之物,让整个壕沟腾起熊熊烈焰,一瞬之间便吞没了冲在前面、也是最勇猛精锐的党项武士!
而更后面的西夏人则是尖叫着停下冲击脚步,整个步跋子大阵瞬间变得混乱不堪。
“负土上前!负土上前!”
率领这支步跋子的乃是西夏右厢卓罗军司监军仁多洗忠,这员两朝老将平生征战无数,如今年过五旬,眼见前军攻势受阻,居然亲自下马上前,想要重新整顿攻势。
他踩在两名亲卫背上,透过纷乱阵势向前张望,却不由得屏住呼吸,只觉看到征战一生也未曾见过的景象!
火炎如龙,就在他正前狂笑,如祝融狂舞!他麾下精锐子弟儿郎的性命正被飞速吞噬着。前锋两三个指挥,几乎就这样陷入火海!赤色的火焰中,只看到黑影疯狂舞动,几息之后方才有几个人挣扎着爬出那片燃烧的火海,可他们衣甲之上,也全是烈火焚身,如是行走的炬火……
仁多洗忠自付从未见过如此惨烈之景,一时之间竟也愕然在原地,什么命令也没有下。只是着魔般地望着自己悍勇的先锋指挥在那火海之中被宋军屠戮殆尽,那些儿郎最后濒死的惨叫——摄人心魄!
“监军……监军!”他的身旁,亲卫不断地催促,而这老将似乎方才反应过来——
“泼喜军!泼喜军压上去……还有弓弩手,打掉猛火油柜!为大军开出条路来!”他缓过神来,深吸口气,缓缓令道。
在有经验的军将们指挥之下,西夏那些身手敏捷的步跋子,很快便从火攻带来的混乱之中恢复过来。他们冷静地负土填壕,压灭那些烈火。
大量步跋子在各自指挥使、教练使率领,最后解散了阵列,以散兵阵线冲上高地,他们三三两两一组,偶尔还有不知哪里冒出来的马匹、骆驼辅助,从四面八方如惊涛骇浪,恶狠狠地拍击在宋军防线之上。
而这等扑击下,最外层的栏栅当即土崩瓦解!顶在最前的宋军弓弩手几乎是毫不犹豫地射出最后一轮箭雨,而后便是重甲战兵手执长短兵刃,大踏步地开进上去,将战事推进到最为惨烈的阵列步战中去!
……
李彦仙部守军核心主力是陕州城中抵抗到最后的那支孤军。
建炎军改后,顾渊有意扶持这位非将门出身的军将,把秦凤军、永兴军、反正来归的四千多折家军通通划入他指挥序列之下,也让这位永兴军节度使,成为一员不折不扣、手握两万精甲的实权节度!
今日,虽是敌军攻势急迫,尤其泼喜军的旋风炮将他们打了个措手不及,但原本这支兵马便老兵极多,戒备程度也高,在命令下,很快就依托地形、栏栅工事展开节节抵抗……
李彦仙这时已从马上下来,他集结了大约两百亲兵作为预备队握在手中,随时准备向各方支援。
自己这一军中能打的战将一个一个地带着甲士阵列填了上去,可没过多时便被流水一样地抬了下来——还有更多,甚至是连抬下来的机会都没有直接便亡于阵上!西夏步跋子与李彦仙这支永兴军的对撞,一时之间竟是旗鼓相当!
……
“右翼!李节度!敌军正在迂回右翼!”
李彦仙循声望去,只看见西夏步跋子阵列之后,竟然还有一支步骑混杂的兵马快速掠过激战中的锋线,向着李彦仙营地右侧包抄上来。
他们衣甲鲜亮,打着最醒目的旗帜,与这样的战场多少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定是西夏那支质子军!”这位永兴军节度使瞥了一眼,抄起一杆长枪,便招来自己身边亲卫指挥使,沉声下令,“将阵势转去右翼掠阵,便是‘质子军’是个笑话,也不能让那支兵马轻易破寨冲入进来!”
但他话音未落,就听马蹄声奔腾如雷,一支两千人左右的宋军轻骑,呼哨着从战场右翼奔袭入来!他们奔驰骑射,从侧翼切过那些西夏亲贵子弟过长的阵线,让他们陷入到迟滞与混乱之中。破阵之后,领军那员骑将一个娴熟的战场回旋,带着这些披甲轻骑闯阵而过,他们的马槊长刀之下,当即便是一片尸骸累累的修罗场!
“是耶律将军——耶律将军的契丹骑军上来了!”
亲卫指挥指着远处骑队里飘扬的“耶律”将旗,向自己主将兴奋地分说道。
李彦仙淡淡抬眼,看向营盘右前方的战场,只见一排排披着宋军制式骑军鳞甲的契丹骑士走马踏阵,毫不留情扫过西夏这支突兀出阵的兵马。
两千骑军娴熟地控制着自己的冲锋路线,决不过于接近步跋子的箭矢覆盖范围,不断往复冲击质子军支离破碎的阵线,将这些党项亲贵的骄傲、荣耀、尊严按在冰冷的尘土中蹂躏。
——他们虽在战术上依然保有着浓重契丹遗风,可这些儿郎如今已彻底融入这支新生的军队、这个新生的帝国之中!
正与汉家儿郎并肩而战、也正为那位一时之雄舍命效死!
望着这一切,饶是李彦仙也忍不住觉得胸中激荡!
他往楚人山山顶之处看了看,只见那面赤旗依然迎风招展!
“节度在看什么?”
滔天喊杀中,他的亲卫指挥使在一旁急切问道。
“没什么,只是感慨——天下英雄,十之六七已入顾相之手!”
李彦仙说罢,高举手中长枪,指着不远一处因为突营而显得与大队主力开始脱节的西夏阵列,清啸一声:“——反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