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炎五年九月二十七 永兴军路
官道之上,雄浑壮阔的战歌之声响彻天地。御营左军主力,正以各军为单位,向着战云密布的延安府分散开进。
建炎军改的结果在历经了汴京决战与两年养精蓄锐之后终于开始在这个时空中展现出它的威力。
这些七千至九千人的“军”,每一支都尽力配属了重甲战兵、轻骑斥候、神臂弓手与充足的辅兵——如今已改制为工兵分队。
趋于完善的兵种搭配,让每一军都能够独立承担更为复杂的战斗任务。而在江南与汴京两个武备学堂源源不断输送的基层军将支撑之下,这样的军队,已在事实上拥有了近代军队的样子。
宋军原本臃肿的指挥体系变得简洁高效起来。
各路军队分散,沿着不同路线分散进军、做长距离的快速机动,直到接近预定目标之时方才汇聚一处。对于路过各处州县来说,供给过路兵马的后勤压力比之从前大军集结,无疑要小上许多……
以至于当此番御营左军的前锋牛皋部在九月底抵近到延安府南三十里左近的时候,完颜娄室大军还延安府地界北部的永平寨一带,与戍守那里的李彦仙纠缠不休;
完颜兀术的三万援兵,则在更东边的地方于曲端监视袭扰下渡过清涧河——这位宋军面前的败军之将,此时已不复当年锐气,只是一位收束着手中兵马,只在确保后路安稳的前提之下方才会向前进兵!
直到侦骑斥候在西军战线之后,遥遥望见越来越多不常见的军将旗号,作为金军主帅的完颜娄室方才将信将疑地意识到,顾渊所部主力精锐的机动速度已经大大超出了他的预计与经验!
以此而论,他此前与完颜吴乞买所定,在延安府围点打援的军略也须得重新考量!
“兀术那个废物究竟到了哪里?派两个骑军猛安往西去延川城接应一下!宋军来得太快,谁知道会不会再忽然冒出一支骑军来将他吃掉!”
草草扎下的军寨中,完颜娄室背着手,不耐烦地踱步。
他的帐中,完颜吴乞买虽然端坐于上首,却并没有干涉他的指挥。这位女真名将,还保留着部族时代的遗风,让麾下将佐围拢帐中,针对当前军情,畅所欲言。
只是今日,皇帝坐镇此处,那些资历浅些的军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不想接这句话,生怕触了什么霉头。
最后还是完颜拔离速压低了声音开口,勉强为兀术分说一句:“斥候已经与梁王大军联络上了……咱们之间还隔着西军的曲端所部——大约有个两三千骑军,全部打散了在袭扰他们后路。这些全是西军积年的老兵油子,同西夏、同咱们打了几年,滑得跟泥鳅似的。
而兀术那边,老兵不过万余,剩下那么多新兵,被缠住也属正常……左右只有五十里了,咱们不妨再等等……若是宋军真有骑兵脱离大队奔袭兀术,咱们倒也正好黄雀在后。”
“某倒是觉着,宋军这一次占着地利之势,未必会做此分兵之举。”娄室与他交换了下眼神,思虑片刻方才说道,“若是西军那些大将领兵,某还不敢做此断言,然而此番是那顾渊为帅——此贼不惧与我女真儿郎野外会战,军略计谋更是不计一城一地的得失,只盯着咱们主力,有机会便要咬一口肉下来!
所以,兀术方才有青州惨败、粘罕方才有汴京覆没!
可此番宋军急速北上,也定打得是做主力会战的主意……这便是咱们的机会!”
他的语速越来越快,解释起军略来也跳脱得很。麾下军将根本插不上嘴,上首的完颜吴乞买也如一只木偶一样做着,只知故作高深地频频颔首。
“……西线,夏军已破园林堡,前锋进占招安驿。吴玠的收缩意图再无疑义;东线,李彦仙在永平寨前也消耗得油尽灯枯,曲端不过是些许轻骑想要拖住兀术,好给他争取时间逃回延安府!你们看,宋人这一系列动作,是否与汴京之战如出一辙!
顾渊既然故技重施,那么某以为,决战时机,也当正在此处!”
拔离速倒是还勉强能跟得上他的思虑,看了看这位女真最后的名将,忽而开口招呼帐中亲卫:“图来——”
硕大的舆图被铺就在帐中地面之上,只是这图是西夏那边所提供,再加上这些日子斥候侦查标注,算不上多么的精细,有很多兵要地理的标注都堪称错误,可也是他们此时能够搞到最为详实的舆图了。
“娄室可是想寻一处有利地势,邀战顾渊?引顾渊大军放弃延安坚城?”拔离速皱着眉头,指向延安府问道,“可我若是顾渊,即有坚城补给,复又兵力充足,且在延安府一线凭着城寨据守,耗着便是,为何要冒险与你决战?”
“因为他自然也有不得不战的理由。”
完颜娄室想都没想,扫了那图一眼,复又望向完颜吴乞买:“那顾渊,刚刚以酷烈手段杀秦桧,只是一时镇压了反对他的清流一党。宋人朝野此时有多大支持的声音,暗地里便有多少人反对!他若是不能迅速取得一场大胜,稳固自己的权位,怕是时间一长,待反对他的声音一处处冒出来,便是被拖死在南方的份!
这些时日,我已经想得明白,顾渊此贼,根本不是什么大宋篡逆!而是彻头彻尾的开国雄主!他如今所作所为,除了还在形式上留了一个赵宋天子,与改朝换代又有什么区别!
诸位——顾渊所要的,根本不是什么河东、河北!而是这乾坤世界!于他而言,不趁着自己那开国之军血气方张之时与咱们一战,难道要等他们被内战与平叛消磨了今日志气,再来逐鹿天下么!”
“说得好!”完颜吴乞买听他此番言论,也霍然起身,行到这位女真最后的名将身旁,他的声若洪钟,震得帐中嗡嗡作响:“朕意已决,此战,以娄室为左元帅,总领西线兵事!原河东诸军、兀术援军、西夏盟军、合扎猛安——还有朕本人都置于左元帅指挥之下!如有不从,不用问朕,娄室自决之!”
而完颜娄室听着皇帝说完,亦是重重一顿,跨步上前拄着自己战刀,傲然昂首,睥睨四方:“诸位,咱们女真儿郎,从来不畏死战!昔护步达冈,倾天一战,某随阿骨打老皇于辽人四十万大军之中纵横冲突,如闲庭信步!今顾渊、西军相加不过十三、四万,能战者半数而已!而咱们金、夏两国十五万大军云集,又有何惧哉!”
他说着一转头,望向完颜吴乞买,气雄万夫般道:“今皇帝陛下面前,某便夸下这番海口!十日之内,必破顾渊于这延安府下!便如昔日汉人所言——试看今日之域中,竟是谁家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