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虎穴骰子掷下,当即便在河东路、秦凤路、永兴军路掀起巨浪狂涛。
宋、金、夏三国之间的和平便如脆弱的薄冰一样破碎开来。
顾渊既然在民众的呼声中夺取了那个富庶帝国的权柄,他便会以一场又一场的胜利去维持他无上的权威,然后将朝中最后的主和派涤荡干净!
自汴京之战结束之后便养精蓄锐的岳飞麾下御营各军,按照此前早已不知推敲过多少次的军略开始向北开进!望着那些骄傲、自豪地高唱着军歌,滚滚北向的宋军士卒,所有人都已明白,大战已是不可避免。
任谁都知道,那可不是西军那种习惯了凭寨而战、暮气沉沉的旧式宋军——那是一群已在汴京城下历经淬火的天下强军,他们一年之前刚刚覆灭了完颜宗翰的十万精华!即便是如完颜娄室这样的女真名将都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的谨慎加以应对。
利剑出鞘,怎么可能只若他们所宣称那般只是要做一场演训!
早已延伸至延安府的摇臂系统,更是将顾渊的决断迅速传递至张浚案头。
这位西北宣抚使原本属于李纲一派,主张以文臣约束跋扈武将,可在西北折腾了一年多,也没能完全压服那些西军军头。此时面对金、夏两国夹攻,吴玠、曲端、李彦仙赵哲他们吵作一团,张浚也接到李纲一封长信,劝他尽量配合顾渊,整合西军,其余诸事都待打完这一战再说。
至此,这位至少名义上总领西北兵民事的宣抚使也再无疑义,升帐聚将,召集军议,讨论如何在岳飞援军到来之前守住延安府这西北要冲之地。
时间,就在三方兵马不断的调度,以及小规模的侦查试探之中来到了八月。
此时暑热难得退去,顾渊也总算处置好朝中方方面面,选了虞允文与张泰安二人留守汴京,打算汇同自己拼凑出来的最后这两万余援军,向北进发。
八月十五,汴京禁军开拔前夜,李纲借着中秋佳节,主动设宴相送。
这种宴席原本应当是官家于宫中铺设,只不过如今这局势,怕是御座之上那位官家也没有心思做什么宴饮之事。
李纲以私人家宴名义邀请,邀来之人也大多携有亲眷……唯独那位摄政天下的靖北王没有成婚,不过李纲自然也想到这一层,极为体己地将同样尚无婚配的顺德帝姬一并邀约过来。
反正如今大宋、乃至金国那边,这二位的关系天下人皆知,大家只当这位帝姬已是靖北王妃,指不定哪天便摇身一变,成为新朝皇后却也说不定……
李纲自然不是什么铺张浪费之人,这宴席也都是由他自己掏钱操办,无舞无乐。
不过一群文臣凑在一起,虽无武将一般热闹,却也别不至冷清。酒过三巡,一群人便在院中玩起飞花令来,月下赋词,倒也让顾渊第一次领略大宋文人的名士风流……
气氛逐渐地热络起来,甚至赵鼎都坐不住,下场参与这场久违的诗词高会。
只有顾渊还安坐于上首,自顾自地喝着酒。
他倒不是想端架子,实在是对自己有太多的自知之明,知道以他肚里那点墨水,最多也就还记得点从前背诵的断句残篇,之前写出点只言片语装千古绝句唬人还凑合,自己是绝对玩不转这种笔墨游戏的!
至于赵璎珞,这位天家帝姬在诗词上应该还是有些造诣,只不过见顾渊没动,她索性也老老实实陪在他身边,多少显得有些拘谨。
“顾枢相诗文也堪称惊才绝艳,不下去赋一首么?”李纲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他们二人身后,看着两人笑吟吟地说道,“今日之宴,老夫府上自有人抄录誊写,也无须枢相自留墨宝……当然,枢相若是有意,老夫这里也有笔墨……”
顾渊赶忙摆摆手,也是开玩笑似地回绝道:“李相公放过我吧!顾某一个厮杀之人,这笔墨丹青事实是一塌糊涂,下场只怕搅扰诸位雅兴……”
“枢相过谦了……”李纲讪讪地笑了笑,索性借机坐到了顾渊身边。这位大宋宰执也知这位顾相心坚如铁,不可能阻止这场大战爆发,却还是凑过来试探着问道:
“七万西军,六万御营,便是从殿前司再抽调一两万禁军,咱们此战能投入西北方向的兵力不过十四五万。如今各方汇集来的情报,仅仅西贼就有十万之众,更何况东面还有完颜吴乞买御驾亲征,还有完颜娄室这样的女真名将。二十万兵锋指向延安府……顾枢相,咱们当真不要稍退一退?”
顾渊听了借着酒气笑了笑,不想再纠缠这个问题:“李相公,今日中秋佳宴,天边皎皎明月,地上树影婆娑,如何忽然谈起边疆兵事。不若让我好好吃完这一顿,李相公也别整日把弦绷得这么紧,不若聊聊风花雪月,天下之事,便等明日再说……”
“这……也好吧。”李纲见他如此,也知无可再劝,可他的目光在顾渊和赵璎珞之间扫视一下,转念间便挑起了另一话头,“那……不知王爷与帝姬,何日大婚啊……”
“噗……”
——回答他的,是当事二人几乎不约而同一口酒没有忍住喷了出来。
顾渊捂着脑门,只觉得噩梦重演,没想到穿越九百年自己还是躲不过这么一遭催婚。
而赵璎珞也不知是否真地被烈酒呛住,居然还连连咳嗽一阵,过了好久方才平静下来,看向李纲。
后者此时正挂着满脸长辈关怀晚辈的笑容,转手递过来一块热水温过的帕子:“这是酒喝得急了吧,‘浪淘沙’的酒劲太烈,帝姬虽然年轻,可还是要注意身子……”
“……”
而后,这位宰执果然便闭口不谈国事,直到宾主尽欢,将那二位送上车驾,他方才负手站在相府门前,苦笑着摇摇头。
“李相公这是何故?”赵鼎默默来到李纲身侧,这位御史中丞车驾已至,不过显然,他也意犹未尽,还有话要说。
“倒没什么,只是感慨一下。”李纲还是苦笑,“昔日中秋,都是官家宴请群臣,可今年却居然是我这老朽。
他顾枢相自封为王,自是将天家体面扔在铁蹄之下践踏得体无完肤。原以为这天下当即沸沸扬扬,读书人会跳出来对他口诛笔伐,可这么多天过去,天下却仿佛分裂一般,口诛笔伐的声音是有,却抵不过拥护他的声音那么多,你看看那些邸报上面的妙笔文章,一个个都在替他鸣不平,说他一扫太宗以来的国朝孱弱,做得是重振汉唐雄风的功业。”
赵鼎听到他这么说,也是有些好奇,想了想还是开口问道:“李相公觉得,那位做的不是这样功业么?”
“功业自然是功业,老夫只是感慨,他那样年轻便登上如此权位。貌似张狂跋扈,可偏偏又心思深沉,深沉到能轻易拿捏住你我这些所谓读书人的心思!
这位王爷,每每将剑高高举起,在你以为他要突破底线,却偏偏停了下来……好比这次,我们所有人都以为他将重演五代故事,登临帝位,而后难免变成五代十国那般惨状。
可他偏偏选择维持这样一个傀儡样的官家,让这天下不至立即撕裂开来。然后潜移默化间,再一点一滴让这朝堂、这世事都按照他的想法去运转。赵相公,你说这样一个人物,他所要的究竟什么呢?总不会是为了夺下那万里山河,去搏红颜一笑吧?“
“红颜?顺德帝姬吗?”赵鼎挑了挑眉毛,似乎没反应过来,这位一向刚直的李相公怎么就忽然就将话题从皇朝兴废变成这些风月之事。”
见状,李纲也是哈哈一笑,而后振了振衣袖,拱手相送:“老夫不擅言笑,倒是让赵相公见笑了。明日靖北王大军开拔,特邀你我二人去城外军器监一叙,想必是还有什么言语要嘱咐你我……
赵相公,老夫想说的是,这位王爷毕竟是带着这天下要往好的地方走的!他固然不是圣人,固然鹰视狼顾野心勃勃!可至少做到了为生民立命、也正在为万世开太平!至少此时,咱们当支持他赢下这场国战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