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面被秦桧愤恨的“岳”字将旗在汴京冬日干冷的风中猎猎飘摇着,它的旁边是一面黑底红字的“韩”字,之后是刘、王、解、张等等一字排开。
顾渊并非一个讲究排场的人,尤其是在他实际控制着大宋中枢这一年,似乎也接受了这个懦弱王朝的游戏规则,开始变得低调谦和。一方面,他开始学着与李纲、赵鼎这样的直沉怀柔,学着同那些地方宣抚们利益往还……
原本以为这头年轻的猛虎终于学会收敛起爪牙开始在和平的暖阳下打盹,却不曾想到他会在这建炎四年的最后几天忽然召回一线领军的帅臣,并且摆出如此盛大排场,说是要召开一场军议,可看他自己那懒洋洋的样子,倒像是宫中皇帝到年底时,犒赏群臣的宴饮。
此时的顾渊就坐在当年自己曾亲自领军戍守的那个瓦肆中。被战火焚毁的楼阁早已重建,当年的瓦肆,如今已是大名鼎鼎的御营“虎穴”。他的麾下,那些从四面八方汇集而来的方面重将更是将星闪耀,熠熠生辉!
天下名将,十之六七,已在其手!而麾下可战之军,经过这一年的休整也扩张至十八万之数——这几乎已经是此时他所掌握的地盘所能支应的极限。
刘锜站在他的身前,这年轻的幕僚长不苟言笑,扶在阁楼上扫视着那些甲胄铿锵的军将们。
这些人自当年汴京那场盛大的阅兵之后一年时间,分镇各地。属同一节帅麾下还好,有些不在一个统属之下的着实难以见到。此番被顾渊召来,自然是难得的热络。见面便互相插科打诨地问候,有些还忍不住要动手比划一两下。一时之间,这座“虎穴”也显得龙腾虎跃!
顾渊脸上挂着笑意,也坐在阁上望着这一切。他几乎是放任这些自己一手带出来的军将们,借着这难得的间隙互相寒暄八卦。
若说那群厮杀汉,凑在一起说实话也与汴京街头巷尾的长舌妇们没有什么区别,除了少数几个还板着一张脸讨论些军国大事,绝大多数却都聊着八卦:
比如——哪位亲兵统领动作利索地娶了个汴京城里的卖饼姑娘,被那小了十几岁的姑娘轻松拿捏,每月军饷俸禄如数上缴,连喝酒的钱也得问手下去借。不过好在上个月时候,那位娘子给他添置了个大胖小子……
还有某位出镇方面的节帅,想纳一位歌女,结果被自己正妻在将军帐前堵住。连带着掩护的亲兵都挨了一顿打。好在那位节帅跑得着实娴熟得很,逃到水军寨中在军船上躲了半个晚上,方才算是逃过一劫。
又或者哪个杀千刀的指挥使,眼看着凭着功绩资历,能升成一军统领的,却又不知犯了什么浑,领了二十军棍不说,一夜之间又被撸成了个骑军都头……不过,似乎他那位副指挥现在依然被他训得服服帖帖……
这些充满了烟火气息的八卦,对那些军中练兵苦了一年的男人们来说有着极大的吸引力,而顾渊的亲兵们也适时拉来一车好酒,让他们不一会儿便三五成群地凑在一起津津乐道……那样的场景让顾渊高高望下去都只觉一阵恍然。
“到底是喘上来了这口气啊……”他仰起头,揉了揉酸涩的脖颈,忽然笑着叹了一声。
“侯爷刚刚说什么?”
他的身前,刘锜回头,看着半躺在椅子上的顾渊,好奇问道:
“没什么——只觉得,这般热闹热闹其实挺好。总算知道当年老爹为什么乐于到年底非要劳民伤财去搞集团年会了……”顾渊摆了摆手,很是无谓地答道,“罢了罢了……信叔不要管我说这些胡话——虞允文和璎珞到了没有?差不多的话便开始吧,这些都是各军的军事主官,虽然趁着如今金国内乱,无暇南顾,可这么大规模地召回来,多少还是要冒些风险。早点开完,早把他们放回去上工——直娘贼的,白吃了老子一年的饷,来年也该出把力气,看看他们这一年都干出了什么业绩!”
他的心情显然是很不错,并且喝了点酒,又开始胡言乱语中夹杂着些刘锜难以理解的词汇。
不过,他这位幕僚长对此也只是按着剑、耸耸肩,显然对这等事情也是已经习惯了。
“顺德帝姬被殿前司的事务绊住了,好像是宫里那位又在闹,帝姬被五帝姬叫过去安抚……”刘锜顺着他的问题,低声解释着,可他的话方才说了一半就被顾渊打断了。
“你说安抚……是认真的?怕是以那小辣椒的脾气,耐着性子解释不过两三句便会拔剑吧……”他想了想,忽而又嗤嗤笑了两声,“——这位五姐,当真好手段。叫璎珞出头去镇住那位官家,自己乐得做个好人……狐媚似的心思,今后倒是该提醒彬甫多小心一些!”
刘锜自然不好跟着点评这些帝王家事,只得顺口接话:“是……侯爷,军议时辰已经到了,咱们可要待那二位到了之后再开始。”
“不必,军中清苦,咱们此番召集军议,也没那么严肃,多少带着些犒赏的意味,便叫他们先热闹热闹吧。”顾渊轻挥了挥手,站起身来想了片刻,却好似又改了主意,“算了,随我下去等吧——省得这群精力过剩的老将痞们觉着老子不在,又开始胡乱编排……”
而他的身后,刘锜看了他一眼,喃喃自语似地说了一句:“倒也未必全是编排……”
……
顾渊也没有想到,就在自己下楼这短短时间里,虞允文与赵璎珞居然一前一后,进了虎穴这宽敞的院落。他们如今身份地位,自然有亲信军士将坐骑牵走妥善安置。虞允文与那群胜捷军出身的军将们相熟,当即便被拖走,以刘国庆为首的几个夯货当即要灌这位小虞相公些米酒……
而赵璎珞身份贵重,且多少有那么些尴尬,那些粗豪的军将就算有心招呼,一时也不知该如何上前。
这位天家帝姬今日少见地没有披甲,甚至还梳妆打扮了一番,在一众军将们面前少了些杀伐,多了几分女子柔情。她仍穿着偏好的红衣,只不过领口系了一条雪白的裘领。
韩世忠眼尖,认出那还是自己当年自己在京东路上从耶律马五那支契丹军手里搞到的,后来塞给顾渊做讨好这位帝姬的礼物,看起来那小妮子也确实用心收下了,好像还找了裁缝制成这围脖?
“殿帅!殿帅!来得正好!”他这泼皮自然不在乎她那贵重身份,似乎也懒得管顾渊心底那点别扭——当年汴京雪夜,还是他的轻骑先找到这位帝姬带领的那几百残军!要说与这位帝姬相识,似乎自己还排在自家侯爷之前?
他这样想着,乐呵呵地迎了上去,手里拎着一个精巧雅致的小玩意儿,当着一众军将的面就塞到了面前这位帝姬手里。
赵璎珞拿起来仔细端详了一下,发现那是一条剑穗,用金线编织而成,下面还坠着个鎏金配饰,展开的金翼在火焰中振翅,是一只浴火重生的凤凰。
“是俺家那娘子选的……说是俺们这些厮杀汉不懂女孩子的心思,自然也不知殿帅喜欢什么。俺老韩一想,是这个道理!若是换做我的话,肯定是给殿帅选一张良弓了……”说罢,这貌似憨厚的一方帅臣自己便先哈哈大笑起来,惹得周围军将也跟着一片哄笑。
而赵璎珞却盯着那凤凰坠饰,又看了看刚刚从楼阁中走出的顾渊,一时之间愣在了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