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冬以后,汴京城的天气开始慢慢转冷,哪怕开封府设置了几个流民收容地,提供了些许的炭火和糠粥,城内城外,还是偶尔能见到倒毙在路上冻死之人……
不过,比起前几年的兵荒马乱,这已算是一场难得的安顺之世了。
不过这一日,汴京城里却明显多了许多军将似的人物,他们全部甲胄在身,在亲卫簇拥下打着自家战旗,满身征尘驰入这座城,显然是四方城内的那位枢相又开始召集他手下那些耀眼将星们,却不知在盘算什么……
宣化门下,礼部尚书秦桧与观文殿大学士汪伯彦二人原本节前相约几员同僚,想去城外酒肆小酌两杯,排遣官场郁闷,二人于城墙下正自下车相叙,顺便等等
却没想到正撞上一对骁锐轻骑呼啸着打马掠过。这冬日天气干冷,扬起尘土让他们这两位紫袍公卿也只得举起袖子捂住口鼻遮挡,一瞬之间的灰头土脸,当真是将原本仅剩的那点心境都消磨没了。
秦桧气得指着那队绝尘而去的骑士背影,破口大骂:“瞧瞧——瞧瞧!枢相府里那位,只怕又是存了用兵的心思。在这元夕当口,将他那些外放武臣召回,这就是在向官家……还有咱们示威啊!”
而汪伯彦却看着那冷风中张牙舞爪飘扬的帅旗,没头没脑地忽然问了一句:“诶——刚刚过去的那可是岳鹏举?”
还不等秦桧答话,旁边便传来路人惊喜的声音:“——确是岳帅!啧啧……当真是少年英雄似的人物啊!”
汪伯彦循声望去,只见几位商贾文士,此时竟然也少见地聚在一起,瞧着也像是在城门下等人。这些人望着那支远去的骑军赞叹不已,并且居然还议论了开来:“是啊——据说还不到三十便已出镇方面,如今出镇陕州,更是与西军连成一气!完颜娄室好大的名头,都被他压回太原不敢动弹……”
“完颜娄室又算得了什么?一年前汴京城下,完颜宗翰十万灭国之军杀气腾腾,不还是被他与韩太尉二人合围!如今想来,还是如梦似幻——咱们大宋居然也能出这样一位杀神似的人物啊!”
说完,那人还停下,朝着这两位一看便知的官宦人物拱了拱手,讨好似地笑道:“二位相公,你们说是不是啊……”
秦桧阴着脸没有答话,汪伯彦尴尬地笑了笑,嗫嚅着应付了两声:“自然……自然……”
可他刚想再说什么,便被秦桧一把拖到了边上:“汪相公何需与这些贱民虚与委蛇!这岳飞飞扬跋扈!明日朝上,我便要当着他主子的面,好好参上那么一本!到时候看赵鼎那自诩为刚正中直的家伙如何办!”
汪伯彦看着他那一副义愤填膺的模样,也只能伸手扯了扯这位如今被朝中一众失势文臣视作是清流之望的人物,苦劝道:“会之!我们与他顾渊之间,何必要斗得如此难堪!如今大势,你难道还看不出来么?举国精锐之兵,半数拢于他手!西军与帝姬占了另外半数……可西军自小种之后,再难有服众之人,便是张相公在陕西经略一年,也不过利用他们山头林立,拉一派打一派罢了……至于帝姬,按如今之势,除非他顾渊孤注一掷,与天家彻底撕破脸,不然多半还是会安于现状,那些兵马,说起来也与握在顾渊手中无二啊!”
“所以廷俊,依照你意思,便是咱们干脆如赵鼎、李纲、吕颐浩,附了那位枢相?“秦桧听他这番言语,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他狠狠拂袖,甩开汪伯彦,“且不说我与他顾渊不共戴天!便是我们想要依附于他,你以为顾渊便会收我们这等人么?这一年来,咱们投石问路,别说顾渊了,就是他底下那些军将、那些臣僚哪一个肯收过咱们礼物?连刘光世这种泥鳅似的人物都将咱们拒之门外——这等时候,你如何还会有能与他们沆瀣一气的幻想!”
汪伯彦愣了一下,仔细琢磨一下,只觉这番话根本是左右矛盾嘛!一时说着不共戴天,可看起来私下里也不是没有尝试过向那位枢相输诚。也不知道这所谓的“清流之望”到底想做的究竟是什么。
“可是会之……如今那些年轻读书人就不必说了,顾渊这几番胜仗下来,他们简直将他视作我大宋军神,卫霍一样人物!朝中二位帝姬,也完全不必指望,小的那个恨不得以身饲虎,就是年长那个,我看与顾渊手下那小白脸也多少有些不清不楚——如今时局,与顾渊这般正面相抗,实属不智!会之你难道就不能收敛一下锋芒,咱们徐徐图之?”
“徐徐图之?徐徐图之!廷俊兄想得倒是不错……只是换成你或许还能有缓和的余地。我却是不行的,我与那顾渊之间怕是只有生死,哪里还有 ‘徐徐’的余地?你是没见过他望向我的眼神,跟刀子似的,便是他与完颜宗弼都没有这般凶神恶煞!”
秦桧说着瞥了一眼面前这位早已只剩下个虚衔的大学士,只觉失望不已。可仔细想来,自己身旁,能以为助力的人实在太少太少,而且还在一个又一个地投入到顾渊那一派中去。
最后,他握紧自己拳头,咬了咬牙,仿佛下定了决心似地沉着声,与汪伯彦道:“只怕到了明年,等顾渊理顺了这朝中上下关系,便会向我动手了……到时候,他军权在握,相权在手,满朝文武匍匐于下,便是给我安个‘莫须有’的罪名,我又如之奈何?那几位已成泥偶一样的官家能救得了我?汪相公你又能救得了我?
——与那活曹操死斗到底,这条路我没得选,只能走到黑了!”
他一气说了许多,到这里忽然停顿了一下,阴森森地盯着面前的汪伯彦。
转瞬之间,这位大学士便明白了他的意思:“会之——你该不会是要?”
“正是!”秦桧冷笑一声,将声音压得更是只有两人方才能听到,“不瞒廷俊兄……我已做了准备,压上这条性命,与那顾渊赌到底!兄若想明哲保身,届时将我卖与那顾渊,让天下士子看清那枢相的狼子野心,全我秦某人千古忠义美名!也不失为一个好的选择!”
他说着,也不再去想赴那场郊外酒宴,负手转身而去。
马车掉过头,沿着御道驶向城内。御道两侧,几乎全是新起的建筑,一年前焚城之战的痕迹所剩不多,就如这建炎朝廷一样。
而宣化门下,汪伯彦还站在那,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他的身影,立在那被修葺一新的城门楼下,佝偻而又突兀,显得与这个时代格格不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