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宗颖在汴京城外寻到顾渊时,这位枢相正在与刘锜、岳飞等军将商议着诸军北进的最后方略。
按照他们设想,西线当可借此战之威,直接压过黄河去——至少先去将孤军苦守陕州的李彦仙部解救出来再说;
至于东线,完颜昌和完颜宗弼虽退,可京东已是一片残破,可能还需遣一文武双全之人前去镇守经略,宗泽原本也在考量之中。
只是那传骑忽至,带来宗帅已然转醒,并想要请顾渊当面叙话的消息。
帐中诸将,虽并不统属其下,但对于这样一位独守汴京近两年的节帅还是保有着极大的尊重。听闻他醒来,皆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
唯有顾渊心头闪过一丝不祥的预感,他猛地抬头,与那位中年文士目光相对,想要询一个答案,可对方也只是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
那一刻,顾渊已明白,那位在自己那个时空中独守东京城的名帅,终究还是走不出自己那场宿命……
他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心绪,谓诸将道:“事情议得已经差不多,细枝末节便由信叔决定,北渡兵马,不用待我回来,准备好后即可开拔,我这便入城,去探访一下宗帅……”
说着他便朝着宗颖微微颔首示意:“劳烦公子带路……”
……
只不过,顾渊没有想到的是宗泽挑选的见面地点居然在万胜门上。这座城门,曾经见证过金人狂暴和惨败,也在几日之前见证过那场伟大的胜利。他不知道宗泽选这个地点背后有何深意,或者他只是单纯地希望弥补未能参与那场校阅的遗憾?
带着不解与疑惑,这位当朝权臣跟着宗颖登上那道城门。
万胜门城头此时已经暂被宗泽身旁亲卫所控制,闲杂人等一律不许靠近,就连宗颖在将他带到之后,也只是行了一礼,而后默默地退了下去。显然,那位宗帅,是有些机密事宜要与这位顾枢相分说的。
顾渊拾阶而上,看到那老帅坐在一张胡床之上,背上披着厚重的斗篷,从后面望去,宛如一头老去的狮子。顾渊自后轻轻走来,他也好似没听见一般,只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向着城下正沸沸扬扬列阵出营的军列眺望。
“宗帅醒了?”
顾渊等了等,主动开了口:“城头风大,宗帅大病未愈,身子怕是受不了风寒,有什么事情不如咱们下去寻一处暖和的地方从长计议……”
宗泽听到他的声音,并不如何意外,他迟疑一下方才转过身来,迎上了这位枢相的目光。
可那目光,却让顾渊心头为之一凛——这位老帅的眼神已不复昔日锐利,甚至可以说已经涣散。脸上也是肉眼可见的憔悴,那种感觉,就仿佛是能够看见生命力正在这老人的身上不断地流逝。
不需要什么神医诊脉,他也明白这位老帅在此已经是回光返照!
“不劳枢相费心,选这里,只是想再看一眼这座城池、再看一眼这得胜的儿郎罢了……”宗泽勉强笑着,他挥了挥手,可此时,便是这种简单的动作也令他难以承受。
顾渊见状赶忙上前将他扶住,而后方才发现,他的手上已没有一丝温度。
这位老帅,现在已经虚弱到了极点,也许只是有什么念头支撑着,叫他强撑着等到他的到来……
“咱们应该是胜了吧……”苦笑一下,宗泽轻声开口问道。
“自然!”顾渊沉声回答,“……如今西线那些残存金军,被完颜希尹收拢已经退过黄河;东线兀术和挞懒也在昨日刚刚放弃了济南,继续北撤。
——十万金军溃败疆场,咱们光是俘敌便有一万……这场战事,再无悬念,剩下的事情便是看看能否用此战得来的筹码,再做些什么、再为我朝挣得些利益罢了。”
他说着顿了一下,握着宗泽的手不自觉地紧了一紧,像是这样便可多留这老帅一些时间:“没有宗帅,便无今日之胜。宗帅辛苦了……如今战事渐缓,咱们也需要喘口气,你什么都不必想、也什么都不必管,我自去安排一个悠游之地,让宗帅将养好身子……待来年咱们休整完毕,大举北伐,还免不了得辛苦宗帅一番……”
这位年轻的枢相,将声音压得很低声、很缓……他努力试着用平静的语气掩盖内心的万千波澜。军中郎中早已与他通报过宗泽的病情,病入膏肓,药石难治,这个时候他说出这些话,其实也不过是徒劳的安慰而已。
“来年?来年是不成了……”宗泽显然对自己的身子也是心里有数,他半躺半靠着,有气无力地笑了笑,“只是枢相……能跟着你打这样一场倾天之战,老夫也算得偿所愿,此生无憾。”
顾渊沉默地看着他,心底也唯有感慨,这位老帅,对于这片天下可谓鞠躬尽瘁,即使身子已是半捧黄土,却还是撑到最后方才倒下。这时候请自己来,怕也是有什么推心置腹的话想要交代。
——可这样一位传统的大宋书生,又能与自己说些什么呢?
顾渊已有预感,却不知该如何将话接下去。就在这尴尬的沉默之中,御营诸军开拔的响动,开始从城下悠悠传来。
宗泽听见,苦笑了一声,似乎是终于想通了一些事情,也闭上眼,迎着万胜门上呼啸的冷风,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然后,他主动开口,缓缓道:“顾枢相,其实在遇到你之前,我一直是绝望的。
我只觉得为什么咱们这样一个富庶的万里大国,明明不乏英雄名将,却居然会被北方蛮夷那样轻易地就打了进来……金瓯破碎、国运沉沦,连天家帝室都被人掳了过去,那种耻辱的感觉,简直生不如死!
那时,我受命在河北聚集义军——那些人可不是今天你在汴京看到的精选出的儿郎。他们都是打散的官军、没了活路的盗匪、或者干脆便是流民。他们投靠到我这里,不过想求一口饱饭,求我带着他们死中求活……那样的兵马又怎么可能收复什么、守住什么呢?
可我还是带着他们去了……
其实那时不过是为了满足我这老朽脑子里那点疯狂的念头,总想着若是能死于国事,届时青史涛涛,史官们总归会留下一笔,也不枉我来此一世。是了,我是一个自私的人,想要以那些走投无路人的血,搏一个青史留名。
可我没想到,会遇见你……”
顾渊跪坐在他的身前,没有打断这位老帅,他知道,这大概就是自己最后一次与这位宗老相公叙话了。
阳光照在他们的身上,给他们带来些许温度,可那点微弱的暖意被北风一吹便飘散掉了……
“那个时候,你带着三千轻骑,光复汴京,年轻英锐,视天下英雄如无物。”宗泽继续道,“我也找人查过你的底细——杭州府的顾三郎……从前也没有什么武艺、军略,倒是以烟花柳巷中的名声为盛。说是你带着溃军逆军一战,倒更像是一缕残魂,夺舍了那位顾三郎的身子。
若说这末世大宋有什么变数……你便是那最大的变数!
最开始我以为,你矫诏拥立当今官家,不过是一个胆大包天的狂徒一场豪赌。可后来我发现,我错了……
你的所作所为,绝非一位投机之辈能够做到!
淮水、汴京、青州、临安——你往前走的每一步,貌似充满了巧合与奇迹……可那后面,是被你算尽的天下人心!
你知道该如何卷起民气风潮、你知道该如何用那些古往今来都不曾有过的东西激励军人、商人、读书人。你鼓励那些年轻人投身你的军队,并且让他们知道自己非是为一人一姓而战,而是为家国而战。
你的这些手段,太不可思议,也超过了这个时代应有的模样……
——顾枢相,你我都知道这个富庶帝国的顽疾是什么,也知道该如何改变它。
可我们这一代读书人,身上天然背负着太多的限制与太多的不得已!一言以蔽之,我们推翻不了我们自己!但你,却是不一样的!你的身上,带着对我们所骄傲的一切一种天然的蔑视!你省去了摸索与往复的步骤,你仿佛一开始就知道怎么做才能拯救这片天下。
以史为鉴方知兴替,可自先秦、两汉、魏晋隋唐,及至五代十国,哪里又有历史面临过我们这等神州天倾的危局?”
说到这时,这位老帅已然虚弱不已,可他还是死死握住顾渊的手,哪怕每说一句话就不得不停下来喘息片刻:“所以,有一个疯狂的念头在这些天不断地冒出来,并且让我越想越觉得它是合理的——顾枢相,你一定是在哪里见过这样一场沉沦的历史,所以才能在靖康年那最黑暗的深渊中,点燃我汉家儿郎最热的血!”
顾渊此时的心绪已然平静,他望了望周围已经躲得很远的亲卫甲士,朝着面前的老人淡淡地笑了:“是,或不是,又有那么重要么——宗老相公,我相信,我们这个民族自炎黄以来千年不绝,是因为每到山河破碎时,总有几分热血难凉!
所以,在这样一份沉郁的历史之中,便是没有我,也还有李伯纪、还有韩良臣、还有岳鹏举、还有刘锜、吴玠——还有你……
我的出现,不过是唤醒这个民族被承平治世所掩埋的热血。而我也希望,这样的热血,只需要燃烧咱们一代人的性命便足够了……”
就如同当年汴京城下他初见顾渊时一样,顾渊与宗泽这最后的对话已然充满着谜语般的比喻。
顾渊没有回答宗泽的疑问,可某种程度上,还是给了他一个答案。
至于这员年轻的权相未来究竟会走哪条路,他这个将死之人,又哪里管得到了呢?
沉吟许久,宗泽终于睁开了眼睛,可他的目光却已经涣散,看不清眼前的任何东西了。
“……大限将至啊。”他叹息一声,摸索着攥住顾渊的手,“我知枢相绝非常人……故而也不想以那些酸腐的道理来再劝枢相什么……只愿若真有那么一天,枢相还能记得你最初的誓言……也愿此乱世,能终于枢相!”
他一气说了许多,可顾渊却沉默着,没有马上回答。
城下,远远传来御营诸军开拔的歌声,那歌一听便是顾渊手笔,曲调雄浑壮阔,又带着一腔孤勇——
词曰:
如果祖国遭到了侵犯
热血男儿当自强
喝干这碗家乡的酒
壮士一去不复还
……
宗泽侧耳听了听,艰难地开口问道:“那是?”
“是岳飞,他的兵马今日向北开拔,渡过黄河……”这一次,顾渊笃定地答道。
——歌声从那个方向还在不断飘来,踏着步点,上万儿郎沉郁的怒吼,在这里被唱成一首战歌:
滚滚黄河,滔滔长江
给我生命,给我力量
就让鲜血染成最美的花
刻在我的胸膛上
红旗飘飘,军号响
剑已出鞘 雷鸣电闪!
……
“原来是鹏举啊,可惜见不到他北渡黄河的样子,也听不到下一次捷报了……”
宗泽听着喃喃应了一声。而后,他似乎再也坚持不住,头颅沉沉垂下,只有嘴唇还翕动着:“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
可,只是停顿片刻,他仿佛是要挥霍干净这具残躯中仅剩的那点生息,居然扶着顾渊,挣扎着站了起来,而后用颤抖的手拔剑出鞘,哪怕眼睛已全然看不见,却还是向着那支北渡大军的方向,用尽残生最后的力气,高呼三声:
“渡河!渡河!渡河!”
卷五·东京梦华·完
敬请期待 卷六·一统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