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城西,建炎二年十二月十八,酉时
落雪之中,最后一丝光亮已然被夜色吞没,可汴京上空的阴云,却倒映着下方桔色的火光,让这座城池呈现半是火焰、半是黑暗死寂的诡异模样。
宋、金两军战线在不断变幻。
哪怕是以有心算无备、在汴京城中预设了大量坚固阵地与伏击口袋,金军也依然在以蛮勇的攻势,一点一点将他们那些精心构筑的防线撕裂。
宋人守军,绝大多数是河北和京畿路被收编的义军,改为御营不足一年,装备甲械也多有不足,却多多少少保留了绿林豪杰的气概!论结阵而战,他们自然拼不过当面金军,往往是几个回合的碰撞之后便死伤惨重,再抵挡不住,在金军冲击之下溃散开来。
若是论起战阵的韧性、论起小群精锐的厮杀,他们也自付不怵任何女真蛮子!
面对气势汹汹涌入城来的金军,这些汉家儿郎,拿出了最大的勇气与决心,呐喊着顶了上去,同那些女真人纠缠厮杀在一起,并且义无反顾!
金军已经抢下外城西侧全部三座城门,万千甲士自那滚滚涌入。而宋军这边则自北而南,倚仗数量优势,以那曾经的瓦市坊巷,建立起一道繁复的防线。双方沿着一条若有似无的街巷,往复厮杀,往往是金军一支锋锐战兵刚刚突入,便被后方或者侧翼运动过来的宋军兜住,进而又被挤压回去。
城西之地,每一条街巷、每一处坊市、甚至于每一间房屋,都成为宋金两族儿郎争夺的焦点!
街巷中,两族重甲战兵咆哮着对撞作一处,这些本都是两军之中最为精悍的步卒,就算是平日野战,一般主帅对他们的使用都会慎之又慎!可这时却如耗材一般被拼了命地投入到最危险的方向上去!
完颜撒离喝所部先锋,几乎是在以重甲战兵一寸一寸地啃开宋军防御,每一处据点的易手都意味着又是几十条性命消耗在这里!
金军前线领军的猛安谋克与宋军那些指挥参政们此时都已打发了性,眼里只看得到敌军影子,哪里还能听见撤退的金鸣之声?
双方儿郎,手持着长短兵刃就在那些曾经的瓦市药铺之间朝着彼此甲胄上互相招呼挥舞。同样精良的武备,刺穿或者干脆是砸击在沉重的札甲之上,第一排战兵几乎毫无反击的余地,惨叫着倒下,而第二排兵马便毫不犹豫地扑上去继续厮杀——长兵打断了便以匕首、就以拳头、牙齿、继之以血肉,将整个战场搅动得越发混乱!
即便是这样,金军依然仗着质量优势,在不断撕开突破口,缓缓推进!
可他们身后,那些未及修缮的亭台之上、楼宇之中,也到处都是被打散的宋军士兵在朝他们施放冷箭,他们甚至会自发地结成小群兵马,截杀后续向上运动的小队金兵——如果此时有一道狂风吹开汴京城所有的窗户,怕是金人将会看到每一个黑洞洞的窗口之中都是一员拿着强弓劲弩的宋军兵士!
汴京,并未如完颜撒离喝以为的那般轻易得手,反而正化为血肉磨坊,贪婪地吞噬着双方儿郎们的鲜血与性命!
……
此时此地,在汴河之畔一处高耸的楼阁之中,血红的战旗正于火光中升起,大宋枢相顾渊居然现身在这座距激战前线不足一箭之地的阵地里。
这里原是本地一个豪商开设的瓦市,园林院落设计得精巧,还有一幢高阁号称可以俯瞰皇宫。他便是看中了那高阁,方才选了这里作为自己靠前指挥阵地。
后面有宗泽和刘锜不断将援军输送上来,他这位枢相在此抓住这些战兵,可以在这里放开手脚,同女真打一场这个时代从未有人经历过的惨烈巷战!
哪怕局势艰难、通讯混乱,他还是尽可能地在这里搭建起来一处指挥部,手握一千精甲,抵近指挥这场战事!
高阁之中,麾下不断有参议人物在向他汇报着周遭各军战况,而他也对照着手中布防图和满眼火光,艰难地对战局做出尽可能合理的战术判断。
“左军二旅被击破,后续上前的第十二指挥被压制在汴河之畔,危殆!请援!”
“左军第三旅,王统领殉国,现由李指挥使带领兵马反扑,已夺回香铺街!”
“右军一旅第三指挥,万利赌坊被围!”
“右军三旅……”
一切都是一片混乱,那些甚至没来得及被授予一个正式军号的兵马,正在金军攻势之下崩解、溃散。一个指挥投入前线不到一个时辰,便会溃败下来——整个汴京城西,此时彻底沦为一座血肉磨坊,源源不断地吞噬着两族最精锐儿郎们的血肉!人命在这个时候,仿佛已经成了最微不足道的东西!
这个时候,城内战线几乎完全依靠人命在维持!
而顾渊的大脑也在飞速运转着,哪怕他明知道每一个军令都是在驱使着成百上千男儿去死,也只能心如铁石般冷硬地下令:
“香铺街是防线中坚,不容有失!叫左军一旅再抽一个指挥过去增援!”
“万利赌坊的兄弟,从我亲卫抽三个都过去,将他们带回来!”
“令汴河上待命舟师带甲士推进上去,登岸攻击金兵侧背!”
“……不要跟我叫苦叫难!不要告诉我伤亡惨重,这场国战——何人不苦?何人不难?那么多兄弟都已牺牲在前,你我不过是后死者而已!”
而汴京,就在他这一道道军令之中,缓缓化作一团流淌着血与火的漩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