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炎二年十月二十二,荥水防线。
过了十月中旬之后,冷风自河东、河北路南下,将京畿路带着暖意的秋日晴空也变得充斥着寒气——原野之上,万物萧条,尤其是在这个不太平的年岁里,就更显如此。
荥阳这座昔日连接东、西两京的水陆要冲,虽不及汴京那样十里繁华,可在这京畿路上的城池,又怎么会差到哪去?
只如今兵祸连绵,这城池也免不了十室九空。
荥阳地方,更是全然被交战中的两军占据,狼烟四起。
金军急迫地想要东进,宋军最为精锐的韩世忠部却在咬牙苦撑。
每一日都有几百发泥弹砲石在半空中互射,它们携带着巨大的动能,在大地上凿出无数的深坑。再加上攻守双方挖出连绵的长壕,将原本河滩改变得面目全非……
可这一切,在今天终于可以结束……
拂晓时分,完颜宗翰等来了他想要的军报——向北迂回的银术可不负他的厚望,连下三城,攻陷宋军重镇荥泽。宋人守军,千余厢军溃散,囤积的大量军资、粮秣、银饷被缴获。至此,韩世忠所部北翼补给线被彻底切断。
不止如此,银术可还遣出大量轻骑,呼啸着向南进逼,意图彻底遮断这支宋军主力与大宋汴京的联系。
僵局终于有了被打破的希望。完颜宗翰是积年宿将,如何不晓得,以宋军这种作战方式,在侧背受到威胁、补给线不再牢靠的的情况下,几乎不可能不退兵。只是他却想不明白,韩世忠、顾渊皆是京东路上与金军做过大规模攻伐的人物,如何会不知道金军骑兵迂回之利?为何如此重要的后路节点,居然没有派重兵大将戍守?就这样让他轻易攻击得手?
可如今他这西路军的情势也不乐观,连日苦战、士气低迷。辎重粮秣,同样需要渡黄河从河东路上转运过来。若是不尽快打下汴京,他们这支部族遗风颇重的兵马,说不得也要生乱!更兼宋人已在自己面前摆下两支主力,东路军那边压力当是比他要小得多,到时让完颜挞懒趁虚而入,自己拼着死伤这么多儿郎不说,却是白白为完颜挞懒做了嫁衣!
于是他也顾不得再多思量什么,盯着到手的军报,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脸上也一时阴晴变幻,最后却仰天长笑,连说三声:“好、好……好!”
如此态势之下,韩世忠所部终于全线动摇!
站在望楼之上,完颜宗翰可以清楚地看到荥阳南翼,打着“成”字旗号的那支宋军开始整顿荥水对岸营盘。而宋军的精锐轻骑也在荥水以东,开始搜索驱逐金军哨探,显然是在为敌前撤军做打算。
见此情形,这位西路军大帅哪里会放过这样的机会!他几乎毫不犹豫地下令,向着那迟滞了他许久的荥水防线发起进攻!
低沉的号角连绵不绝,响彻金军扎下的十里连营。三十个猛安的女真本族精锐、其间甚至还有五千完颜宗翰自己的亲卫护军,在六十多台砲石车掩护之下结着厚重的阵势,不可阻挡地压迫上前。
宋人守军那边眼见着金军攻势,也做了堪称坚决的抵抗。南北两翼的守军皆是当世一流的强军,且装备了大量砲车与神臂弓,双方加起来怕不得有五六万儿郎,几乎是一道壕沟、一道栏栅地展开争夺!往往是金军刚刚以雄厚的砲石砸开一处营盘,宋军后方的支援火力便铺天盖地而来,将金军后续进攻兵马遮断。而那些宋军重甲步军与神臂弓射士则将被孤立的金军前锋扫倒。
燃烧的石弹交错着划破阴霾天空,喊杀之声弥漫荥水西岸的原野——双方甲士头顶着红色、白色与黑色的盔缨,还有杂色的貂帽交织在一处,绘成一副酷烈的画卷!即便是韩世忠与完颜宗翰这等战将,都不自觉地感慨,从未见过这般壮丽的战事。
只是这一次,宋军终究是后路不稳,心中怯怯。失却了此前死战到底的那股疯狂劲头。
激战一个时辰之后,北翼摧偏军防线率先出现动摇。金军将攻势重心依然放在了北翼,完颜撒离喝红着眼睛请战,亲率两个万户展开不死不休的蛮勇进攻。
最北端的一处营寨被突破之后,守御那里的两个指挥使一个战死,一个重伤后送。近千人马群龙无首,被完颜撒离喝抓住机会一举突入。而后更是将原本就伴随进攻的砲石车运动上来,顶着宋军的反击,在北翼建立了发射阵地。
两面夹击之下,宋军那些固定的砲车阵地当即被覆盖。有经验的砲手死伤惨重,射击频率和精度也不得不降下来。而一击得手的完颜撒离喝则挥军不顾死伤地展开强攻——那些女真甲恍若不知疲累伤痛一般,顶着摧偏军的箭雨,拉倒栏栅,填平壕沟,而后结阵涌入宋军营盘,展开主力厮杀。
而看着营寨被铺天盖地的落石泥弹砸成齑粉、看着女真甲士如洪流一样顶着他们引以为傲的弓弩砲石不计伤亡地向前涌动,饶是摧偏军这等顾渊麾下数一数二的强军也开始变得犹疑起来!他们的抵抗开始变得越来越首鼠两端,甚至开始出现成建制的主动后撤,以求收缩防线,抵挡金军突进!
可就在他们勉强阻滞住完颜撒离喝所属重甲步军的冲击之后,就远远看见北面扬起一彪烟尘,那是完颜宗翰抓住时机,派出了一支骑军迂回到宋军阵势后方,牵扯守军注意。这一布置,让守军不得不从前线抽调了两个指挥的精锐射士去守住自己后路,而前线原本就兵力不足,这一下再度出现漏洞,难免显得进退失据!
完颜撒离喝士气正盛,自然抓住机会,率军突入。这一次他似是想以血洗去自己“啼哭郎君”的雅号,所以没有半点再停下来的意思,扯着嗓子嘶吼着,发疯一样将麾下兵马儿郎一个接着一个地赶上去,稍有人叫苦,就被他劈头盖脸的一通鞭打,甚至有两个亲厚的谋克硬顶着分辩一声都被他毫不留情地砍了脑袋,就是在这般酷烈的手段之下,金军北线发起恶浪一样的波状进攻,将摧偏军翼护荥阳城北的七个营盘接连踏破!
解元力战不敌,一路退到荥阳城下最后两个小寨之中,自己七八千兵马狼狈不堪,被压制于此,几乎是干挺着挨打,只凭城头守军掩护方才稳住阵势。只是环首四顾,他的兵军械辎重已丢掉大半,甚至连自己将旗也被对方缴了去……
如今,那位“啼哭郎君”正着人挥舞着自己那将旗,嚣张地叫阵。而他却被韩世忠传来的手令严令着退入城中,而后自东门撤过荥水。
瞧着对面那得意洋洋的样子,解元这员悍将如何能忍?
他禁不住地跺脚,朝着那来传令副将破口大骂:“就知道做戏、做戏!如何将俺将旗也丢了送过去!立刻组织兵马反击!将那厮气焰给俺打下去……”
那副将眼见着平日一向温厚寡言的解统领都跳脚骂起人来,亦是一怔,不知该如何分说。好在一阵低沉连绵的号角声自城南传来,让他们不由皱起了眉头——这些常年在前线与金军厮杀的汉子都听得朱来,那是金军全线进攻的号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