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炎元年十一月初七 泗州城
冬日的淮南西路大雾弥漫,北面却已听不见金军的人马喧嚣。
成队的宋军轻骑呼啸着掠过两淮路的山川原野,远远追监着大金西路军向北退却。出乎顾渊预料,这位西路军主帅这一次的退意似乎比他所流露出来的还要焦急,五万大军近乎是以奔袭的速度在北返,甚至于劫掠和破坏都来不及做。
无论宋金,史书斑斑之间却都不约而同地遗漏了对这次和议的记载,可就是这样一次短暂的阵前相会,结束了自靖康元年末至建炎元年初金军为期三年的持续南侵,为建炎新朝之后的重整和改革留下了宝贵的喘息之机。
建炎朝中,除了跟随前往的赵璎珞外,无人知晓那位正权倾朝野的顾节度究竟与大金军神完颜宗翰做了怎样的交易。
只有为之掠阵的军将战卒们远远看到,两军主帅最后遥遥举起酒囊,似是结成了什么盟约一般各自饮了一口,而后皆头也不回地拔马回归本阵……
与之相对应,女真人这支南侵的大军也在三日之后滚滚北去,甚至就连银术可那支被岳飞与刘光世一路追剿的偏师残军也最终在淮水之侧被轻轻放过。这支暗渡淮水的偏师自退出建康之后被各路宋军追剿得仅剩千余轻骑,于淮水南岸走投无路之时却先后收到自家大帅和某位私盐贩子的手令。
粘罕只是简单地表示:“已与顾渊已然达成私下和议,可暂避冲突,待顾渊遣船护送其北归。”
顾渊那封书信则是直白表示:“银术可,你那些残兵须于十一月初七集结于楚州西集渡,留下全部衣甲马匹与随身财货钱粮,待我派船来接,过时不候。”
他们当然都没有提及,作为这一次不可告人口头协定的一部分,完颜宗翰依约留下了大批辎重甚至还有二十万贯不知从哪里劫掠来的钱粮,算作是他赎回自己那支残破偏师的赎金。
对于这位大金军神来说,这样的条件几乎是侮辱性的,以至于他在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都私下里将南面那位年轻的权臣称作“顾匪”,甚至拒绝再与他做面对面的谈判。
当然,这样的诋毁对于顾渊来说自然是毫无杀伤力,他立马于清晨薄雾中,马蹄之下踩着完颜宗翰辛苦搭起却根本没怎么用过的将台,这个时候正饶有兴趣地听着手下军将们向他汇报着此次大战的收获。
“……禀节度,已经点清。金军遗留营地之中,共计粮十万担、精粟万担、钱二十万贯,此外还有布帛、金银饰品无算。此外还有伤病马匹两百余匹……如何处置请节度示下。”
转运司马是一位老成书生,对于这次缴获一头雾水。
毕竟金军恶名在外,即便撤军也从未见其留下过什么,他甚至还命人小心翼翼翻检半天,就怕金军在这些遗留辎重财货里下毒。
顾渊骑在马上自然心中有数,听了之后也只淡淡自言自语说了一句:“这粘罕……据说刚愎残暴,没想到这一次居然讲起了规矩。连这种无凭无据的口头协议都能遵守,说起来,我原本都有撕票的打算了……”
“撕票?”转运司马一怔,不知所云。
而顾渊也只是摆手笑了笑,吩咐道:“缴获平分给参战各军,鹏举那边也给他们留出一份来。至于银术可……只要他依约解除武装,便叫舟师给送过淮水去吧,用他换咱们一年的安生,不亏的。”
他说完,刻意偏过头去,瞧了一眼一直跟在自己身边的赵璎珞。
这位殿前司都指挥使在建炎年末一系列的变乱之中扮演的角色着实有些尴尬。
苗刘兵变之时,她这位殿帅陈兵淮水与完颜宗翰对峙;
顾渊奉天子亲征之日,她又几乎是毫无抵抗地将淮水宋军置于这位节度指挥之下……
官家眼里、朝中诸臣,怕是已将她视作顾渊一党,否则也不会似如今这般噤若寒蝉。可只有顾渊知道,他们二人之间那道嫌隙,从临安城中无声夺权的那个雨夜便已埋下,他们终究走在不同的道路上,犹疑的种子一旦埋下,便会在某一日变成难以弥合的裂痕……
“银术可毕竟是他完颜宗翰爱将,能以些许辎重财货将他换回来,对他来说也不是不可接受……”赵璎珞迎着她的目光,多少显得有些心不在焉,她见顾渊看向自己,只是草草地应了一句。雾气之中,这位帝姬一袭火红衣甲,骑在马上,显得美丽而沉静。
停了片刻,她又忽而轻声问道: “……只是放回了这银术可,咱们便真的能得一年安生么?”
“放心,金军之中,派系之争比之咱们大宋更甚。此番大战,完颜宗弼的东路军算是伤筋动骨,为稳住自己位置,必定先下手为强,要在金人朝中向政敌发难;而完颜宗翰此番被裹挟着南下,却最终劳而无功。如今这么急着赶回去,定是因金人朝中局势已没有给他与我们继续对峙下去的时间。否则,依照那位元帅的性子,可不会在阵前与我谈这些丢脸的买卖!”
“买卖?顾渊,你已是大宋宰相,不再是私盐贩子,也不是边地守臣。与金人做这等交易,难道不怕朝中诸公群起而攻、弹劾于你么?”
赵璎珞听他如此言说,有些哭笑不得——哪怕顾渊如今已逼着官家给了他一个宰相的位置,可他行事起来还是太肆无忌惮了些,看上去仍是当年汴京雪原之上那个不信天命、举刀冲锋的狂悖参议!哪怕他的两鬓被岁月风霜染得斑白,可他的目光却亦如当年!
“弹劾?”顾渊反倒笑了起来,摸了摸刚刚刮得铁青的下巴,冷冷说道,“弹劾我什么?拥兵自重?里通金贼?亦或者根本就是些莫须有的罪名?只是朝中诸公不会真以为自己有笔如刀,手中便当真握住了刀剑吧?”
他说着瞧了瞧赵璎珞,瞧着她眼中的矛盾挣扎,终还是叹息一声,压低了声劝道:“璎珞,这世上许多事,其实也就那么回事——无论金贼还是儒生,剑与血永远是他们听得懂的语言。”
他说到这,缓和了一下语气:“其实我一直是个怕麻烦的人、许多年前父亲让我继承家业,我不愿意方才投了军。后来汴京城外遇上靖康之难,也是一门心思只想着先活下来再说,所谓的逆军而上、所谓的横空出世,无非都是这世道逼人太甚罢了!其实,若是可以,谁不想风风光光地做个忠臣?哪里想着非要如今日这般劳心费力做个也许会死无全尸的权臣呢……”
“权臣——”赵璎珞苦笑着看了他一眼,策马贴近他半步,她的手紧紧地攥在剑柄上,不过那柄云纹钢的长剑终是没有在这位新晋权臣面前亮出来。“那一日的凤凰渡口,我原本也说过,只要有人能挽此天倾,这江山姓甚名谁又有什么关系?
我当时想,大不了便是一死,来祭这新朝……只是却没想到,你我之间最后竟会成这个样子……”
她说着,深吸一口气,仿佛是鼓起莫大的勇气,对着这位手握如今建炎一朝最精锐大军的节度使,几乎一字一顿地说:“顾渊,我将这淮水大营交予你手,不是因我想在你的新朝中谋什么无上的尊荣,而只是希望这已残破的社稷江山,不要为了争个姓氏而再分崩离析下去——北地金人像是猛兽一样蹲伏在群山之间,我愿信你当年誓言——来此一世,挽此天倾!”
她将话挑明到这一层,顾渊已根本避无可避。
他骑在马上,迎着这位帝姬如电目光,沉默许久,这位年轻的权臣终于开口应道:“璎珞,其实,直到官家十二道金牌发到我手上前,我都一直相信我们这个国家、这个朝廷上至官家、下至朝臣,不过是因为百年武备废弛、不过是因为一朝汴京天顷而破了胆。
——只要这世上还有人能逆军而起,他们便能奋武余烈、便能长策御宇!
只是我却忽略了,那座四方孤城里注定走不出秦皇汉武般的君王,你们赵家温润风雅的血脉绵延百年,临难之时却只有你这样一位女子孤独的支撑起将倾的天下。一腔孤勇,可敬可叹……亦可悲。
也就是从那天起,我知道——这乾坤世界,当在我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