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这时,只听得那群文臣扎堆处,忽而传来一阵惊呼——顾渊和李纲抬眼望去,只见一直列阵于金人大军阵后的骑兵忽然间动了!金军分出了大约半数精锐轻骑,绕过前方正遭受砲石车轰击的己方军阵,向着宋军右翼军列发起决然的侧击!
淮北平原如今是冬季,甲骑冲突自然扬起大股烟尘,难以掩饰,同时也让骑军冲击看上去气吞万里。
城头那些观战的建炎朝臣们一个个都瞬间变得面色惨白——他们之中不乏在北方见过金军骑军冲锋的军势,只要发动起来,往往己方这边数万大军便溃散开来,根本没见过还有宋军阵势能够站住!
“守得住么?”李纲见状也不禁喃喃地问了一句。
顾渊冷笑着没有回话。
而他们身边,一群观战文臣则忍不住急得跳脚,开始七嘴八舌地讨论起他们也许根本就看不明白的战局。
“如何能守住?本就是三万打五万,金人又有骑兵之利,那几千铁骑兵一冲,哪里还有咱们城下大军立足的地方?”
一位御史言官率先开口,他正看到那一阵金军铁骑兜转巨大的弧线,似是在调整角度,寻机想要切入宋军军阵,于是也不顾顾渊就在自己身旁不远之处,甚至多少有蹭这刚刚上位的年轻权臣,搏一把声名的心态,居然忽而长揖着,向箭楼之内官家进言:“臣弹劾顾节度,轻掷我大宋精锐于此,以至丧师失地……”
他这些话几乎脱口而出,显然是打好了腹稿已久,可却只见箭楼内外,自己周围的文武僚佐都如看傻子一样看着他,没有半个人有想要应和的意思。
他猛地回头,方才发现宋军军阵并未如其想象一般支离破碎。
只见最右翼那支宋军虽然不过万人,可却在自己侧翼留下了足足五个重甲步军方阵——阵中俱是大斧长枪、神臂弓手与劲弩手混编而成。面对金军骑兵攻势,他们发出震天呐喊,阵列不曾稍退!
解元将他们做如此梯次配置,未尝没有从一开始就提防金军骑兵侧击的心思!
从城头角度看去,只见那些冲击的金军甲骑也并没有如恶浪一样扑击上去。
在靠近宋军一百步左右的距离之上,他们忽然分成两股,向着阵势两翼席卷而去,可他们这等阵前调度几乎立刻便遭到了宋军远程火力的直接打击!
无论是阵中那些弓矢弩箭,还是来自城头已近射程极限的抛射火力,金军甲骑的此番冲击看似气势汹汹,可他们原本便只是为了拖延、打乱宋人进攻节奏而来,决死冲锋的势头在发现宋军有备而来之时便已完全崩溃,怒潮忽然就变成了掠过战阵的热风,除了双方互相对射造成几百人的死伤减员之外再没有起到任何作用。
“钱御史……是吧?”顾渊直到这时方才走到他身后,将手放在这名“不畏强权、仗义执言”的言官肩膀上,他的声音虽然温和,可却在这位御史听来却已经与最狠厉的威胁无异。“你对于战阵看起来还有几分了解,我记住你了!”
他说完,轻轻地招手,让参议、军将各司其职,而城头观战的建炎君臣们,自赵构以下,似乎也在努力地不去受刚刚这小插曲的影响,一脸严肃地将目光投向城下战阵之中。
……
宋军这种将砲石车当做压制火力的用法虽然一开始将金军打懵,可很快也开始体现出这个时代的局限性——哪怕改装过的配重砲石车有了这种远距离、精度尚可的火力支援能力,可高强度的发射之后,那些战争器械也开始出现各种各样的问题……有两台甚至直接主杆断裂,彻底不能使用。
徐进弹幕方才护送了他们重甲步军不足百步的推进距离便被迫中止,而此时此刻,双方真面目的交手战方才正式开始!
金军以五个猛安的绝对精锐步战甲士、辅以大约两千轻骑直扑宋军看上去最弱的左翼阵线,那里正是田师中所率天武军!
他那大约八千兵马原本是御营左军所部,除却一年前在此地与完颜兀术有过一场夜战之外,着实没有什么拿的出手的战绩,近一年来只剩下平定了些匪乱的微末战果可供吹嘘,论起来还真没有王德那支锐胜军与女真人交手往还得多。
奈何为张俊亲信将佐田师中所辖,因而最好的兵甲武器都往这支兵马里补充,而且以淮水宋军的样子,剩下的兵马又能强到哪里去呢?
其结果,便是金军这等重压之下,左翼天武军根本抵挡不住,顶在最前的几个方阵在接战半个时辰之后便宣告崩溃。两千多甲士就这样莫名其妙地垮了下来,若非田师中之前早有预料,及时将自己的将旗移到了中军,怕是整个左翼便会轻易崩溃,而后被女真人打穿!
“直娘贼的!元帅已经做了决断,要咱们听顾节度的,那便与他一道死战一场!都这等时候了,还不豁出性命、卖把子力气,更待何时?别让旁的锐胜军白白看了咱们兄弟们笑话!”
这位在张俊之下地位极高的亲信重将就站在自己将旗之下,亲自扬起一杆巨斧,朝着自己身旁亲卫大呼道。
而他那些亲卫自然也会意,有人张弓搭箭,向着溃下来的溃军发箭,喝骂着他们掉头迎战,更多的则是列成紧密的步军战阵,以大斧开路,开始顶上之前已经破碎的阵势!
……
相隔他两里开外,原本对于自己左翼颇有几分不放心的王德王子华见局势稍稍稳住也是暗自松了口气。
他的将旗位于中军阵后,更方便观察整个战场,方便调度支援。
顾渊更是极有魄力地将临阵决断的权力交给了这位上一次淮水大战中表现不俗的战将。原本他已经叫人组织好了大约五个指挥的精锐步军,准备前往支撑左翼,让其不至于那么快地崩溃,而现在看来似乎暂时也用不上了……
他四下看了看,最后实在找不到什么说话的人,只得朝着身后跟着的副将苦笑着说:“田师中这小子,居然肯这么拼命……我还以为他那左翼能顶得住金军一个时辰,便需要咱们去擦屁股了呢!”
那副将原本也是个将门出身的公子哥,靖康以来不知哪根筋错了,非要投军报国,他的父亲与王德多少有些渊源,求到他这里来,他也只能捏着鼻子收了。却没想这公子哥倒真有几分本事,跟着自己一场场厮杀下来,如今也算是自己这一军中一号人物,他想的却明显比这厮杀汉王德要更为深沉一些。
“恭喜将主!”这副将一拱手,却是压低了声音,语速飞快,“经此一战,王将主在顾节度和赵殿帅面前可算是出了头了!只要今日这场大战咱们能维持个不剩不败的局面,王将主无论是在官家眼里、殿帅眼中亦或者是顾节度这样的新贵眼里,都将是炙手可热的人物。”
王德听他这么说,也只是皱了皱眉,没有接话。
他虽外表看似粗莽,可对高层这些政争,内心却跟明镜似地。自己之所以一开始便投了赵殿帅,也是想的她好歹是天家血脉,这么选总归是没有错的。自己这一万多锐胜军这一次被当做战场的中流砥柱,那位赵殿帅甚至还颇为慷慨地将她从京东路带回来的精锐甲士全部加强于他,让他背城摆出了这个一万余人的庞大军阵,承担来自女真兵锋的正面压力。
赵璎珞的意思可是再明白不过,可自己又真的能独领一军么?
他王德想到这一层,颇有些困惑地瞥了自己那心思深沉的副将一眼,又摇摇头,像是要将自己从这样漫无目的的思虑之中解脱出来。
“说这些有的没的,先把眼前这一仗打下来再说吧!右翼顾节度的嫡系不卖把子力气,只凭咱们还有城头那些砲石想将金人击退,我看难!”
他心里清楚,解元那支摧偏军乃是精锐中的精锐,可田师中所领天武军却多少有些良莠不齐。
顾渊最开始摆出这样一个强弱不均的阵势,打定主意是做了先破金军一翼的打算,而自己在这战阵上注定应是配角。
只可惜这当面金军似乎比他们战前预估的还要坚韧敢战,即便是在最开始便遭到了这个时代前所未见的凶猛火力打击,他们却依然保持住了自己的阵势——摧偏军的右翼冲击还未发动,又遭到了金人骑兵的袭扰,以至于整个战阵迟迟没有取得突破,战事正不可避免地向着烂战和僵局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