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之中弥漫着茶叶的清香,这对同父异母的姐弟彼此对坐,像是一场漫长的对峙。
赵构隐身于昏暗之中,细细盘算得失利弊。
而他的对面,茂德帝姬赵福金却好像知道他所思所想一般,极有耐心地等待着,没有丝毫打搅他的意思。
她甚至为自己也点了盏茶,还无聊地用异色茶末在那青翠的茶水上勾勒出一幅山水图来。一直等她将山色都要描绘完了,那位年轻的官家方才开口,不确定似地问道:“五姐觉得……将璎珞嫁予顾渊,他与他背后那些江南商家可能为朕所用?”
赵福金看着他那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笑着摇摇头:“官家为何有此一问……还是觉得璎珞与顾渊走得终是太近,嫁过去之后怕是……”她犹豫一下,沉声说道,“怕是——反倒成了顾渊助力。”
赵构听她这么一说,猛地抬头,迎上自己那位皇姐的目光。
只觉得面前那绝色美人目光依旧淡然,可却在某一瞬间,如刀光一样将他心底最隐秘的想法给洞穿了……
“朕……并非不信璎珞——只是她的性子,到底太跳脱了些。”他摩挲着茶盏沉思许久,方才重新组织好语言,“顾渊,性如孤狐,其心难测;朕欲用之,却也不得不防之。所以,秦相公对顾渊喊打喊杀,朕听之任之!却也绝非真如那些书生所言,要冤杀功臣良将——朕在路上说的那些话,至少没打算在召回他顾渊之后赖掉!”
“官家当真如此想?”
“当真如此!”赵构笃定地点点头,看向面前的茂德帝姬,又忽然叹息一声,“说实话,若是……五姐愿意……怕是要比璎珞更合适一些。”
可他这话还未继续下去,便被打断了。
“官家说笑了……”赵福金的脸上表情没有泛起一丝波澜,她只是坐在那里,淡淡地拒绝了这位官家,“我残破的身子,还有什么正经人家愿意要?顾渊更是天下英雄,便是碍于天家赐婚认了这事,怕也免不得认为是侮辱而非恩赏——更何况十九姐对那位顾节度,着实有些情谊。若有的选,还是选她好。
说句诛心的话,便是有一日我们要对顾渊做些什么,或者反过来他打算对咱们做些什么……有璎珞在中间缓冲一下,总归是好的。”
她这一番话说得无懈可击,叫赵构也挑不出什么毛病来,只得低头品茶,以掩饰自己尴尬的表情。
“确是说笑,五姐莫要当真……”试探既然失败,这位官家倒也没有要强行继续下去的意思, “不过,五姐说的事情确实在理,比秦桧、汪伯彦他们考虑的更周全……说实话,若是五姐可以帮我一二,不知我这边能省下多少与那些相公们争辩的力气……”
——这已经是他今日第二次提及此事了。
赵福金听到这,却将目光投向窗外,不自觉地躲开了这位年轻皇帝的目光:“官家谬赞……可这些,事关重大,自该有各位相公与官家定策。按祖制,又如何有我一个帝姬的位置。”
“祖制?祖宗的江山里可没有那些横冲直撞的金人,也没有顾渊这般骤然崛起的边将,更不必说那些西军百年将门……”赵构说到这,轻轻放下茶盏,走到她的面前,“五姐,如今江山,风雨飘摇,不知多少人觊觎我赵氏天下!你说的那些相公们,最里面说着道义,心里面想着生意!
好比秦桧——南归之人,总是揣摩朕的心思,觉得朕忌惮顾渊,便想以他作为自己的进身之阶!可他哪里知道,朕只是觉得顾渊蹿起太快,想要制衡一二——若是顾渊真被他搞垮,难道朕指望他秦相公去抗金么!
还有那李纲——天下清流之望,终日逼着朕抗金、抗金!难道不是为全他千古忠臣的美名?
还有张俊、还有赵鼎、还有吕颐浩、汪伯彦,还有更远一些西军那些将门!一个两个,不都是想在这乱局中给自己谋得些好处!”
说到此处,赵构竟然很是无奈地叹了一声,声音里甚至隐隐带上了哭腔:“五姐……朕自靖康国难,挣扎出如今这半壁江山,如今真已是孤家寡人,再信不过外人!只请五姐能看在血脉渊源份上,助朕一臂之力,保咱们赵家江山”
而他面前,那位帝姬听他说完这么一长串话,却依然不疾不徐地递给他一盏新茶,站起来轻声问了一句:“官家想要福金怎样?”
“朕欲重立皇城司!”赵构见她松口,连忙答道。
“皇城司?”听到这个名字,赵福金原本忙着点茶的手顿了一下。
“是。”赵构郑重地点点头,拍手唤来一直侍立于门外的康履。后者踱着碎步进来,手中捧着个木盘,木盘之上是一柄镶着红蓝宝石的短刃。
看见这把短刃,赵福金的脸上第一次有了惊诧的表情,她用疑问的目光看向赵构。
那位年轻的官家却不由分说,将短刃双手捧起,而后郑重放在她的面前。
“——朕,想请五姐,暂领皇城司……”他略微抬高了些声音,语气不容置疑。
“那……如官家所愿。”
他的面前,赵福金接过那柄短刃,收入袖中,而后微微颔首。
她的声音依旧淡然,没有丝毫犹豫。
……
天色将晚时候马车在驿馆前的砂石地上缓缓停下,侍女拿出凳子垫在车前想要搀扶车中人,却被她摆摆手拒绝了。
茂德帝姬自己跳下车,先是看了看驿馆门边随风作响的风铃,接着又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头发,对侍女道:“去给我寻一匹脾气好些的马来吧。这马车太过招摇了,以后怕是多有不变。”
侍女应了一声,随后自觉退下,只留这位帝姬一人走进驿馆大门,身影没入一片昏暗之中。
这时候,天色已完全暗了下来,赵福金独自走进里间,随手点亮烛台,昏黄的光晕照亮房间,也照出角落之中一席青衫的年轻文士。
他端坐在一张矮案前,也不知已经在这里呆了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