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洪道在京东路为官多年,这一年这么多场仗打下来,这里的地理兵要早已熟烂于心,光是听那些军报就已知道,这京东西路已然是一盘死棋,便是狄青、种师道再生也未必有办法翻覆过来。
他看了看顾渊,又看了看纷纷扰扰争吵不休的一众军将,压低了声音问:“节度欲战……还是欲退?”
顾渊与他对视一眼,面对这位京东路的父母官,难免有些心虚地躲开他的目光:“……如今局势,波诡云谲,我亦举棋不定。”
这位年轻的节度说着将刀拍在身前案几之上,可手却紧紧攥着那纠缠着凝血布条的刀柄,没有半分松动的意思。
“——战,则收拢兵马,在青、密等州死守到底,结局难料;退,朝廷如此,我们这些尸山血海里滚出来的儿郎也未必能有个好下场了……如今我军所面之情势,老知州尽知——有些话渊不愿说,可这局势却已经逼人太甚!”
他这一番话说得隐晦,可刘洪道这老狂生又哪里听不出来其中玄机?
“节度是在担心前日抗命之举?”他只微微思量片刻,打量了一下犹自争执不休的军中诸将——尤其牛皋和呼延通这两个夯货。两人穿着一身重甲,为各自主将争得面红耳赤,胸甲都顶在一起,撞得铿锵作响……
见状,他也是苦涩地摇摇头,朝顾渊正色道:“还请节度……借一步说话。”
顾渊依然皱着眉头看了看眼前诸将——胜捷军自成军以来一直是以一场场胜仗将养着军心士气,这些军将就不知失败为何物,似乎也从未想过以四万疲敝之兵该如何面对女真十万大军的泰山压顶。
在他们眼里,这场国战似乎已经成了顾渊举着他那面帅旗登高一呼,而后万千儿郎将脑袋别在腰带上为他们节度拼上一场性命便能抵定的事情——可真正的战争哪有那么简单?
战场在这些简单纯粹的厮杀汉们看不见的地方几乎无限延伸着。
他需要在扬州、杭州、在汴梁故都——乃至荆襄、巴蜀的书生之中掀起舆论的风潮,让那些只知清谈阔论的书生,成为他的利剑,让那些世家大族、方面守臣多少迫于压力,不得不高呼着守土抗金,站在政治正确的一边。
他需要协调方方面面的辎重后勤,需要用空头支票、用最阴诡的手段,将江南那些富庶商贾绑在自己的战车之上,支应他这大军开销!为那些敢战效死之士提供远高于其他军队的恩赏!
他甚至还需要做那幸进小人,对康履这样的官家近臣伏低做小,用源源不断地金银换得这位官家近侍的支持,让他至少不至如自己那个时空中岳飞那样最终遗恨千古!
可谁曾想,那十二道金牌仍然宿命般的来了,甚至比历史上还要早得多!
想到此处,他重重一拳砸在案几上,剧痛让他头脑之中的怒火稍稍减退些许,也让帐中诸将一时安静下来,有些畏惧地看着这位年轻的节度,看着他大马金刀地坐在京东路军略舆图之前,满身的煞气与威严。
——他这时方才意识到,如今,自己也已是可以一言而决万人生死之人了。
略微沉吟片刻,他抬眼冷冷说道:“刘知州和韩良臣留下,其他人出去……好生收拢各自兵马,等待后命。”
“是……”
无论胜捷军还是京东诸军的军将俱微微欠身行礼,而后鱼贯而出。
岳飞是最后一个退出这大帐的,他退出去之前神色极为复杂地看了韩世忠一眼,而后又几乎用乞求的眼神看了看顾渊。可顾渊却只是盯着眼前舆图,假装没有看到。
见此,这位年轻的骁将也别无他法,只得苦涩地摇了摇头,掀起帘幕退了出去。
偌大的大营内一时间安静下来,只剩下刘洪道和韩世忠两人站在他面前,盯着那些朱笔蓝靛勾勒出来的双方军势,一时默然无语。
他想了想,又将自己那官家御赐的腰带解下来,拍在京东路地图之上,而后站起身来,面向刘洪道,声音却全然没有了刚才的威风煞气,有的只是无尽的疲惫:“刘老知州……如今这里只有良臣与我,有什么话我们便直说了吧……”
“节度……”刘洪道盯着面前两人,目光如灼,“若是此时南下淮水,免不了要与淮水御营一战……于节度来说恐非良机。”
“良机?刘知州此话何意?”顾渊听他有此一言,心底微微一惊,也是停了半晌方才幽幽回道,“……顾某虽然违抗了天家敕令,可从没想过要兵发淮水,行悖逆之举!此前军中那些军将所言,皆是一时激愤,绝非顾某授意!待回头,顾某便将那人揪出来,重责二十军棍!”
“刚才喊着清君侧的是良臣麾下勇将呼延通……那小子皮糙肉厚得很,你顾节度的二十军棍打在他背上还不是挠痒痒……”刘洪道见他如此作态,似乎是早已预料到。可他也只是笑笑,转而反问一句,“节度若是不信老夫,何苦将老夫与良臣留下来呢?
这一问,倒是将顾渊逼得再无回旋余地。
他沉吟片刻,又坐回到案前,手在桌上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是……我信刘老知州,也希望刘老知州信我。顾某拉起这数万兄弟,是为有朝一日复我河山,却不是为了给那扬州的官家和相公做狗的!”
“节度志向,老夫自然看得出来——可除了京东、两河,怕是天下人心仍心向大宋。节度今日清君侧,便是凭着麾下这些儿郎能战敢战,却也不过是行五代十国故事,而那时这大宋才是真陷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那——依刘老知州的意思,难道我该交了军权,听官家的,回去做那个什么枢密使?或者干脆娶了帝姬,去做一个闲散驸马?”
“也万万不可!”刘洪道言辞恳切,“节度!这赵宋官家,历朝历代对于武臣猜忌防范从未停过。便是不忤逆官家圣意,退兵回去,也不过是步狄武襄后尘。何况节度还做了那等狂悖之举——若是消息传回扬州,根本不用那些言官参你,怕是官家自己便会跳起来随便给你治个罪。什么腰胆、什么天家驸马,都是虚的——更何况顺德帝姬此时也领兵在外,怕是自身难保!”
“那刘知州以为,渊该如何是好……”顾渊又问道。
“死守京东,苦撑待变。”刘洪道说。
“待到何时?”
“到金军下楚州、破建康、临杭州,待到满朝文武翘首以盼节度帅旗,待到天下人皆知,若无节度,则无赵宋!”
这老狂生的声音铿锵,一气说下来,仿佛有金属的颤音。
而顾渊的声音也是越来越冷,他用自己目光死死攫住刘洪道,后者也以同样的目光回应。
“——若是这样,京东、两淮将死多少无辜百姓?刘老知州难道觉得顾某是那汉末董卓么?”
两人一句接着一句,说道此处也都是为之一顿。
而后刘洪道迎着他的目光,不闪不避,沉声说道:“节度若是生在汉末,不是董仲颖,当为曹孟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