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炎元年九月二十六
深秋夜风激荡,带着宋军骠骑震天吼声一路向南。
可这些剽悍骁锐骑士们的声音终究太过单薄,无法随风越过千里万里的山川河流,终是在路上便随风飘散,吹不到扬州行在,那位君王和他相公们耳中……
烛火摇曳,吹得窗纸上人影摇晃。大宋帝国前天下兵马大元帅、如今官家于行在偏殿的地板上铺开一张舆图,上面绘制的是如今宋金之间的攻防战守——改元建炎以来,他无时无刻不关注着这张图,借着摇晃的烛光,他只见红色与青色的巨大箭头密密麻麻,沿着黄河一线密密麻麻——那上面每一笔、每一画都意味着成千上万的伤亡,都意味着他这个官家又损失了多少兵马、多少城池……
而今——已经蛰伏了半年的女真人终是对他亮出了爪牙!
各地传骑络绎而来,一点点汇集在御前,为他缓缓展开又一场天顷之局……济南府被围、开德府沦陷、陈留沦陷、万胜镇兵败、潼关兵败!唯一一场胜仗依然是他那位腰胆在青州打了一场血战,将完颜宗弼围在青州城下!可令他觉得讽刺的是,这场胜仗甚至连半张非正式的军报都没有……
他甚至还是从秦桧那边方才得到了前线的些许信息,也不知那顾渊究竟取得了怎样的大胜,打得完颜宗弼竟然开口求和!那位大金四太子开出的条件可谓简单到了极处,不过是两家各自罢兵——他自带兵北归,而让扬州行在召回顾渊,勿加阻拦袭扰。
赵构亲自秉烛,俯身望着京东路的两军态势,对着身后一众朝臣,忽然开口问道:“完颜宗弼的条件真只这么简单?只要咱们召回顾渊,他便能罢兵?”
“正是!”
刚刚升作尚书左仆射的秦桧越众而出,完颜宗弼的条件是他带过来的,这位自北南归,可再不是当年垂拱殿里那位瑟缩在阴影中的小秦学士。他凭着自己的文才政略,颇受建炎新君赏识,如今已是官家的智囊人物!
此时,李纲已因为直谏犯颜被收了相印,外放了一个杭州知府让他去做,赵构顺理成章提拔这位秦尚书为相,与吕颐浩一道构成自己文臣班底。
上任不及十日,他却对这位秦相手段颇为满意。不仅将如今局势分析得头头是道,而且甚至还让金人主动提起和议话题——要知道,如今大宋在陕西、京畿、京东三路用兵,虽然这三路都有些自己门道寻些军饷粮秣支应,可说到底,那些不都还是他赵官家的钱?
宣和年间那样一个富庶帝国,这才不到三年光景,国家财政居然破败成了这等样子!以至于他这小朝廷来扬州半年,连宫人器物都没钱添置!这要是说出去,岂不是叫他列祖列宗笑死?所以,如今只要能减少用兵的法子,他赵构是连眼睛也不想眨一下便能答应。
只见那秦桧先是清了清喉咙,而后方才向赵构拱手以对:“好叫官家知道,金军三路来犯,看似来势汹汹,却不过是想要劫掠人口财货。女真一族,善战而不善治!京畿路自二圣北狩已然残破不堪,唯有京东两路还算得上富庶,当为此次金军目标……”
“这些事情咱们早已议过,秦卿无需赘述,挑紧要地说便是!”赵构听到这里,不易察觉的皱了下眉,又挥了挥手,似乎是觉得这位秦会之今夜的废话有些多了。
“是……”那秦桧见了,却兀自不卑不亢,继续道,“官家,这完颜宗弼已为女真东路大军主帅,年轻气盛——他既然提出和议,当是在京东路遭到惨败……依臣这边得到的消息,三万精锐铁骑,被顾渊一战去其半数……”
“既如此……那朕为何要允此和议?发一封敕令给顾卿,命其击破完颜宗弼,岂不是一劳永逸!”赵构盯着脚下京东路的方向,那边自有宫人绘出了最新的军报,可以看见济南府仍在坚守,而青州城下,代表宋军的青色箭头已将那支赤红色的毒蛇信子斩断围拢!
“官家!臣以为,此时许其和议,对我大宋有三利,而对女真则有三弊……”秦桧面对如此反问却丝毫不慌,他先是瞥了一眼赵构,从这位君王的脸上看不见丝毫情绪,又看了看身边议论纷纷的行在诸公,轻蔑笑道,“如今金军多路犯我宋境,而我朝经靖康大败,尚未恢复元气,兵微将寡。
顾节度虽在京东路胜了一场,却也是强弩之末!面对完颜挞懒与完颜宗翰两路大军包抄,兵学上更是陷入死地,又如何能战下去?不若趁势退兵,将京东诸军与淮水御营合兵一处,充实淮水防线,以保行在万安。
金军见无利可图,劫掠一番便也自行退去;我军养精蓄锐,待其退后北上收回所失诸郡即可,粗略算来,仅支应战事的开销便能省下十万贯,此其利一也!”
他低着头大声将这话一气说完,几乎立刻便引发了周围一片议论之声。
“谬论!谬论!我军京东大胜,正当携威,扫灭金贼!如何反倒要在此时议和?”最先跳出来的是赵鼎,这位御史在建炎朝中一惯以刚正不阿著称,无论是谁都遭过他的弹劾,更何况秦桧这话听上去居然有将半壁江山扔出去任金人蹂躏的意思,叫他如何能忍!因而随手便给他扣上一项极其严重的罪名,“官家,臣弹劾秦相——勾结金人、误国叛国!”
他话音刚落,刚刚一直沉默不语的赵构却抬眼看了他一眼,而后才面向重臣,缓缓开口道:“赵卿稍安,咱们这是议事,诸公畅所欲言,议一议自己方略,哪里有什么误国叛国那么严重?至于勾结金人……秦卿自北,杀看守军士而归,天下皆知,朕也极为信重于他……赵卿言重了!”
这位年轻的官家,从来就只是个闲散王爷,没有被当做一个帝国的继承人来培养。被赶上这个位置一年,方才回想着自己父亲言行,找到了些当皇帝的感觉。眼看着赵鼎、秦桧纷纷偃旗息鼓,他对于自己刚刚这番驭人之术还是颇为自得的,于是朝着秦桧点点头:“秦卿继续……”
“是……”秦桧仍低着头,态度恭谨,可这偏殿之中灯光昏暗,谁也看不清他刚刚脸上的阴晴变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