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军锋线之上,喊杀之声已经震彻天宇。面对凶蛮的女真甲士,近万京东儿郎不曾稍退,凭着一股血气与金军百战雄兵相抗!
惨重的伤亡在这片战场上无时无刻不在发生——尤其是那些具有战阵经验的坚韧老兵一个接一个地倒下。这样的伤亡,在最初时还未显出什么端倪,可一个多时辰的血战之后便开始传导在原本整然的战线上。
新顶上的新兵哪怕有勇气、决心、纪律,可并不知该怎样正确地运用手中兵刃,保护好自己的同时予敌有效杀伤。战事的天平,自此开始,一点一点向着金军方向倾斜。
立于第一阵后,完颜宗弼已经敏锐地察觉到这一点。
他虽同样被困在这场冰冷秋雨之中,看不见战场全貌,可名将的直觉却在心底深处不断地向他嘶吼、向他咆哮——大宋终究还是他所认识的那个大宋!宋人也终究会变成第一次南侵之时惊惶的羊群!
——只要他能在这里击溃顾渊、只要他能在这泥潭之中打断这大宋刚刚凝出的脊梁!他便是女真帝国入主中原的定鼎之人!成就的也将是比阿骨打还要无双的功业!
如今宋军虽然坚韧,可当骨干老兵大量伤亡之后,原本整然的阵列已经开始隐隐动摇。虽然宋军主帅不断地调动后方阵列甲士填补突破口,可有些凹陷下去的战线却再也无法填平、有些缺口更像是溃烂的伤口,在女真战兵悍勇的攻击之下被撕裂得越来越大。
完颜宗弼是女真帝国最年轻的主帅,一向自诩智计无双,可面对扑面而来,让人都快喘不过气的血腥气息,他也像是一头杀红了眼的年轻公狼,被直觉催动着,急迫地亮出自己的獠牙!
他血红着眼,看着前方阵势旌旗摇晃,深吸口气,终于再也忍不住!狠狠扯过身边一直侍立一旁的一员高壮猛安,指着当面顾渊那面帅旗,大声吼道:“某将你送到顾渊阵前!给你半个时辰!能不能把那只顾狐狸捉到这里来?生死不论!”
“如何不能!”
那员高壮的猛安看都没看前方战况就粗声粗气地点了点头:“四太子放心,俺也看过了,顾渊这队兵马,也就这么回事,全靠着些精悍老卒支撑!这种交手,每时每刻都有几百条性命撂在此处,他哪里能支撑得住这种消耗!不需劳动四太子的铁浮屠,只要俺这两个合扎猛安压上去,保管宋人撑不过一刻钟!”
完颜宗弼听他说得骄狂,沉默地点点头。可之后,他自己反倒是清醒过来,警觉地向两翼张望了一下。
层层叠叠的军阵混杂在秋日冷雨中,他哪里还看得见侧翼情况,只能直觉自己的阵势一刻不停地在朝前涌动着,甚至自己都被裹挟其中,根本无法停住脚步!
他想了想,又拍了拍那员猛安的肩甲,在一片厮杀声中吼道:“某叫铁浮屠跟在你们身后——这等烂地,他们也冲不动,跟你们冲一场,确保一击击破宋人中军!”
而伴随着他的令,一阵又一阵急促的号角声响起,两个合扎猛安女真精锐从后阵大步而前,在一片甲胄碰撞之声中顶在了赤盏所部身后的位置,选择了一处深深凹下去的宋军阵列当面作为自己的出发阵地。
此外,他此战的底牌——那一千铁浮屠重骑也全部下马,就在这些合扎猛安身后乱哄哄地列阵——这些可是东路军中最精华的力量,他们出现在战场上好整以暇地拉开阵列,往往就意味着一个部族、甚至国家的灭亡!
今日这战场,虽恐怕不能支撑他们走马踏阵,可他们全军下马,亦是令人望而生畏的重步兵力量!谁说女真武士阵战不如宋人?今日他们便要用宋人的鲜血验证一下,哪怕没了战马,铁浮屠依然是那支践踏天下的不世强军!
两个合扎猛安、一千下马步战的铁浮屠甲士,便在持续不断的号角声中缓缓没入交战中的阵列。
要说这种战阵之中轮换交战部队的调度本事也是足够精细,那两个猛安的合扎猛安几乎是在宋军毫无察觉地情况下出现在了战阵之上。他们前面只有薄薄一层的阵列,只待消耗殆尽之后,便由这些甲士发起洪流般的冲锋,淹没宋军所有的抵抗!
那领军猛安操着一杆缴来的宋军长柄战斧,厉声大呼:“今日,便叫四太子看看咱们天子亲军的本事!无论怎样的苦战恶战,最后站着的只能是咱们女真儿郎!”
他说完战斧一招,三千千精锐甲士,挤开前方单薄的交战阵列——他们的手中,各色长短兵刃如林,仿佛是恶狼的獠牙!
……
仗打到这个份上,至少激战的中军锋线已经没必要、也没法再做什么精密指挥调动了!
双方重甲步战之士疯狂地涌动上前,身后就是带着弓弩的甲士在拼了命地放箭,飞蝗一样的箭矢没入双方阵中,可与锋线上的伤亡相比,这等零星死伤早就没有人关注!
交战双方,阵列本就差不多厚重,如今已用尽了全部的厮杀手段却均未取得突破,唯一的办法,便是不断将自身有生力量填入这巨大的血肉磨坊——消耗性命直到一方彻底崩溃为止!
宋军此时似乎也已支撑到了极限,中军阵线开始抵挡不住女真甲士的攻势,除了顾渊的帅旗还立在原地,整个阵势都在金军重压之下,正难以挽回地被压迫后退。
金军万户赤盏这时也已在亲卫簇拥之下,率领麾下、全军压上!
这些女真一族中最精悍的武士,高一脚、低一脚地越过满地尸首,同时自身依然在遭受着惊人的伤亡——当面那些宋军已经杀红了眼,即使脚下站不住退却,也在拼命地给这些女真甲士造成杀伤!
每往前一步,泥泞之中便会多出一层尸首!更有不知多少伤兵倒在这被染得血红的烂泥地里,还未来得及挣扎,便被滚滚而前的阵列从自己身上碾过、踩踏或者干脆活活溺死在血水里!
两个帝国的碰撞、几万人命的消耗、便是这般惨烈!
顾渊身前的宋军阵列几近被女真人突破。牺牲宋军甲士尸身层层叠叠,在雨中堆砌,冷雨冲刷在那些甲胄之上,将上面的血迹都冲洗得干净,却在尸身之下汇成一道可怖的红色溪流。惨叫之声,更是绵延不绝,若不是被前方依然不断的厮杀声压着,怕是已经让这支新老参半的兵马崩溃!
那名张荣派来统军的统领跪在自己面前,脸上血泪混杂——那些倒下的人绝大多数可都是他本乡本土的兄弟,有些甚至是从小一起长大的玩伴!
“节度,交战至今已经一个时辰!我手下二十个指挥使,如今剩下一半不到,且人人带伤!”这粗豪的汉子说着忽然就叩首下去,指着不远之处列阵的岳飞所部大声吼着,“我们这些梁山泊出来的兄弟,为这大宋已经尽了自己一切!求节度将生力援军派上来,给咱们兄弟留条生路吧!”
“我没有援军,还是按照之前军议,缓缓而退,吸引敌之中军深入。回去整军——你若死了,便是我上!”
他的面前,年轻的节度使却面无表情地摇了摇头,他拍了拍这汉子的肩,那声音更是如雨水一样冰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