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炎元年七月的最后一天,匆匆而来北上宣扶京东路的天家使者队伍在盘桓了半个月之后终于离开了这处京东路重镇,开始浩浩荡荡地南下。
这时候正是一年之中天气最热的暑热时节,京东路自然也不例外。
夏日骄阳,洒满河流山川,让整个白日都变得酷暑难耐,他们这南下的队伍也只能趁着清晨和黄昏时分赶路。不过好在,那位顾节度似乎深谙为官之道,哪怕已经算得上是新朝之中炙手可热的人物,却也还是毕恭毕敬地向他康履那位官家近侍,孝敬了整整十辆大车的特产,让这位颠沛流离了半年的康大官高兴得几乎合不拢嘴,一路上一直在夸赞不已:
“要我说,咱们大宋也总算是看到了中兴之机。顾侯爷才几个月便将那些兵马收拾得服服帖帖,便将京东地方治理得海清河晏,这等治世能臣,便是几百年也未必能够碰上一人!”
这位赵官家的近侍,一面把玩着手中的金蟾,一面向自己身旁同自己同行的茂德帝姬说道。自然,那金蝉也是顾渊双手奉上,孝敬这位康大官的。
茂德帝姬赵福金瞥了一眼他手上的金蝉,不置可否。
因为天气太闷热的缘故,这位帝姬南下一路上几乎很少乘车,而是混在队伍里,同他们一样直接骑马。她虽然不似自己妹妹那般英武,可在这乱世里好不容易捡回来一条性命,身上也褪去了天家帝女的娇弱,反而多了几分名刀般的历练。
经过靖康那国破家亡的一遭,她也对大宋天家那一套礼法不怎么在乎。到扬州之后便串联起当朝太后与从靖康之难之中侥幸幸免的宗室旁支,隐隐已是赵氏宗室的第一人。即便是在朝堂之上,她也频频抛头露面,若是说起这些年来的要比自己那位白送自己去监军的妹妹要有存在感多了。
——某种意义上,这位茂德帝姬的态度便代表了赵氏宗室的态度。
甚至于李纲这样的人物见到这位茂德帝姬都不得慎之又慎。私下里他也不止一次地警告过朝臣们,要警惕这位南归的“大宋第一美人”,千万不要给她行吕后、武周故事的机会。
不过康履倒是不在乎这些。
这一次官家肯选这位五姐背负着秘密使命北上,其实就已经是在向他们那个小朝廷宣告——从今之后,道宗皇帝这三位仅剩的子嗣不可避免地将介入到政争中来。如今帝室蒙难,天家衰微,看上去赵构似乎也是在有意无意地利用这两位帝姬,希望他们能够形成一股新的政治势力,来抗衡那些恼人的士子文人。
他作为官家近臣,对于这一层意思自然领会得更是深刻,只是明明自己有意无意总想与这位帝姬套套交情,她却总带着那种礼貌的笑意,将自己拒之千里之外。
不过好在这一回,茂德帝姬轻笑了一下,难得地接过了话:“治世之能臣……康大官,数百年前,被如此称谓的一位臣子,他后面可还接着一句评价呢……”
“哦?不知是何评价?”康履眼见着这位冰冷的美人难得给自己搭腔,忙不迭地凑上去,好奇问道。
“乱世之奸雄……”赵福金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将那一句话补充完整。
而这一下,便是康履再怎么愚蠢也反应了过来——那乱世奸雄说的可是汉末权臣曹操——倒是与如今的顾渊有几分相像!
震惊之余,这位康大官看向茂德帝姬,压低了声音,犹豫着问道: “五姐是在说这位顾节度……这私盐贩子,莫非已经有了不臣……”
可他的话没有说完,便被赵福金如刀的目光打断:“康大官——慎言!”
那位帝姬警告似地瞪了这位天家近臣一眼,而后方才缓和了语气,说道:“无论如何,顾节度至少都是大宋的长城之靠……他那个人,不是你我这样的人用什么能臣、权臣、奸臣便能够评价的,我劝你在官家面前也少说几句的好。”
康履惊讶地点了点头,没有敢再去往深了追究什么。
……
而几乎就与这支宣慰队伍差不多同一时刻,一叶扁舟此时正沿着运河顺流南下,纵贯整个京东与淮西路。
那小舟里除了一名船工,只载了一位中年文士——他蓄着须,一席青衫,迎着夏日晚风,负手而立,一路上对船工客客气气的样子,一双眼睛却不停地打量着周遭一切。
兴许是因为金兵攻势被阻断在济南府的缘故,京东路这边远远没有河北与京畿的残破感觉。这运河之上,白日里此起彼伏的都是些船工号子的声音,倒是显得热闹异常。
大队大队的平底船依然在向北而去,那些船看上去吃水很深,运送得不是军器便是粮饷。船工们也不避讳什么,错身而过的时候扯着嗓子互相打着招呼:
“喂,对面来得可是陈三爷家的船?你们这一船又是运得什么?如何看上去比那些粮船还要沉上几分?”
几条大船上的船工听见这一声吆喝自然哄笑起来:“粮船?粮船算什么——说出来不怕吓死你!咱这一船,运的可都是上好的长刀长枪!光咱们这一个船队上装的兵刃,便能轻易拉出一支万人的大军来!怎么样,蛟龙帮的诸位好汉,要不要给诸位开开眼?”
“还万人大军!陈家小子,你就吹吧!这等军国重器,如何连个押送的军爷都没有?还拉出一支万人大军?你们陈三爷是朝廷的什么人,能这么信重你们,让你们给转运军器?”
那几条大船之上,船工们眼见着对方不信,却也一点不恼,反而是站在自己船边,哄笑着,望着自己少当家与他们斗嘴不断。
“信重?朝廷又有何不信重咱们的?官家的旨意在江淮帖得是到处都是,地无分南北、人无论老幼,皆有守土抗金之责!别说这一趟一趟的北运,还是有人掏钱的,便是让咱们自掏腰包,将这些兵刃送给北面顾节度手中,咱们也没有二话!”那个最开始答话的年轻人插着腰,神气活现地站在船头,朝着那些南归的汉子卖弄似地叫嚷着,“蛟龙帮的诸位,顾节度说了,这可是国战!非一朝一夕、一人一剑可定,咱们这些河上讨生活的汉子,自然也不甘人后!”
那青衫汉子立在船头,冷眼望着这一切,这一路上,他已经不是第一次看见这样的景象。
这些船队,南来北往,将这个富庶帝国的资源调动起来,自江淮腹心精华之地,向北、向西源源输送,显然是在为一场旷日持久的战争坐着准备。
“……就连船工都知战事非一朝一夕可定,这建炎朝的官家确实要比靖康朝的要强上不少啊……”青衫文士在船头感慨说道。可他这条船上除了那位闷头划桨的船工之外没有别人,他也不知该将自己此番感悟说与谁人听。
船工是个黑黝黝的汉子,一路上对他这位孤身南下的读书人颇多照拂,可这等事情,又岂是他能够明白的。
“啊?这位老爷说什么?”果然,自家这位船工没有听明白,困惑地看着他。
“没什么……民气如潮、民气如潮啊!”青衫的文士说着顿了一下,又问道,“船家……还得几天到扬州?”
“快了,再有三天……最多四天,也就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