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渊绝对想不到,自己逼降耶律马五一事会在宋、金两方掀起滔天巨浪。
消息传到北面的燕京时已经是五日之后,当时济南失陷的消息才刚刚抵达没有多久,完颜宗弼还血红着眼向自己的兄长叫嚣着要带两万骑军南下,与胜捷军硬碰硬地一战,坚决将济南这座京东路重镇、金军南掠的桥头堡给夺回来。
可他的对面,那坐在床上,在日渐暖和起来的春日里依然拥裘围炉的完颜宗望,却只是不置可否地摇了摇头。
“斡离不!如何不允我去?是觉得我在淮水已经败给过顾渊一场?就肯定我这次还会输给他么?我已经着人查清楚了——那顾渊根本不是什么宋军将门出身的名将,他只是个私盐贩子!在汴京城下侥幸逃生,靠着谎称官职一路收拢败军!”
完颜宗弼暴躁地在自己兄长面前走来走去,他的头发凌乱,眼睛血红,像是一头刚刚厮杀落败的熊。
而完颜宗望却不疾不徐地抿了一口汤药,那汤药苦涩,隔得老远他都能闻见那股难闻的味道,要是他肯定是捏着鼻子一股脑灌进喉咙里去,奇怪自己这位兄长居然能够如此慢条斯理地品味,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在喝什么奇珍。
他一直等到完颜宗望发泄完满身的邪火,方才平静地说了一句:“可是兀术……阿骨打老皇帝起兵的时候,咱们完颜家又有几人为将、几人为相呢?”
只此一句话,便说得完颜宗弼无言以对。
最后,这位大金年轻的将星只能重重地跺了下脚,瞥了一眼卧榻上的兄长,缓和了一下语气:“那济南我们可以先不管,给我五千骑军,让我吧耶律马五那头蠢驴和他的两个万户给拉回来!这总可以吧?”
可谁曾想到完颜宗望依然沉默不语,只是低头抿着药汤。
这等作态,几乎逼得年轻且性烈如火的宗弼直跳脚:“斡离不!二哥!行还是不行,你给某句话!”
“……说到底,你还是想要与那顾渊战场上见仗,挽回你淮水丢掉的那点面子!兀术、兀术,你何时才能稳重起来!某跟你说过多少次了——宋,万里大国、百年国祚,如今两国国战,又岂是一朝一夕、一场胜负便能够决定的?”
完颜宗望说着将自己手中药汤放在一旁。
这位女真帝国的一方元帅甩开围在身上厚厚的狐裘,终于站了起来。他的身材高大,可是已经许久不曾在完颜宗弼面前站起来过,以至于自己这位弟弟都快忘记兄长当年击灭辽国时的威势。
他蹒跚走了两步,而后将颤抖的手搭在完颜宗弼的肩上,死死盯着自己这位弟弟的眼睛,目光难得地没有一点浑浑噩噩,而是闪动着洞穿一切的精光。
“可是——斡离不!”完颜宗弼想要反驳,却被自己这位兄长手上发力,狠狠地捏了一下他的肩头,打断了他的话。
“听我说兀术,听我说!你要提军去接应耶律马五回来,那是混账话——那个契丹蠢货,贪功冒进,失了济南府,此时哪里有全师而还的可能……他们甚至连还师燕云都不可能了。有你筹措军备的功夫,不如去准备好,面对粘汗他们的挑衅。
——兀术,我们这一支,今后就靠你了,就靠你了……”
不知是不是那药汤有毁人神思的缘故,他今日说起话来含含糊糊地,而且很多话都会说两遍。
完颜宗弼已经不太耐烦,一把扯开他的手,可也几乎正在此时,一员亲卫步履匆匆地闯了进来,眼见屋中二人都面色不善,这亲卫一时之间捏着军报,又犹豫着不知是否该呈上。
“何事!”完颜宗弼盯着这不请自来的亲卫,有些暴戾地问道。
反倒是他的兄长,那位病骨支离的二太子语气温和地朝着来人点点头,道:“没事……说吧。”
“是……”亲卫忙不迭地拱手,“河北路上的斥候,接应到了从济南府方向退回来的零星溃兵……他们带来消息,耶律马五带着他那两个万户已经投了宋人!不愿随他投宋的,都被耶律马五带着本部兵马亲自动手斩杀之后宋军纵火焚尸……火光黑烟一日一夜未绝!”
那亲卫的话音越说越低,说到最后干脆把心一横,直接将那军报捧在头顶,给完颜宗弼递了上去。
完颜宗望没有去接那份军报,而年轻的四太子听到这里已然是怒火中烧,他当着自己兄长的面,拼命压抑自己的狂怒,最终沉闷地咆哮着:“两个万户!两个万户!就这样降了!斡离不,我就说过信不得那些契丹人!耶律——耶律……马五!某要将他那一族人都挫骨扬灰!”
他说到这里,再也忍不住,闷着头便走了出去,只留下完颜宗望与一脸惊惶的亲卫。
“斡离不……四太子这是……”那亲卫指着他,看向完颜宗望。
“是……是去灭族的。便随他去吧……某老了,说得话年轻人们已经不怎么听了。”完颜宗望苦笑着摇了摇头。可他看着自己兄弟怒气冲冲离开的背影,犹豫了一下还是朝着那来报信的亲卫招了招手,将自己腰间的一柄短刀交予他手中。
“拿着这刀,去告诉老四,耶律马五三族之内随他处置,余下的还是下狱收押吧。宋人正在缓过来,西面还有耶律大石要重立大辽……咱们大金可远没有到可以恣意妄为的时候,还是莫要将事情做得太绝。”
那亲卫接过刀,犹疑着又问了一句:“若是……四太子杀红了眼怎么办?”
“怎么办?”
宗望喃喃地重复了一下,往前刚迈了一步,却重重地跌到在地。他口吐着白沫,四肢不停地抽搐着,嘴里只不断地重复:兀术……兀术……
他的面前,那只知抽刀厮杀的亲卫面对这样的场面自然手足无措。于是只得惊呼着去追刚刚离去的四太子。而听到叫喊的完颜宗弼也惊惶失措地转回来,带着一众亲信将完颜宗望又扶到他常年卧着的那张床榻上——可这些都已经无济于事了……
建炎元年四月十五,女真帝国最为出众的大脑永远停止了思考。
弥留之际,他只对着自己的弟弟,也是他政治遗产的指定继承人完颜宗弼喃喃地重复着一个汉人的名字:“秦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