淄州左近,丘陵起伏,草地依然湿滑泥泞。
对进两军,皆披重甲,行进中不时有人滑倒,继而引发一阵混乱与迟滞。不过这种意外,也只能在汹涌的军阵中卷起小小的漩涡,大队甲士列阵而进的势头,像是黑色的潮水蔓延开来,已经根本无从阻挡。
与耶律马五正经的战将出身不同,刘洪道做了大半辈子文臣,对于战阵之事,几近于现学现卖。他所仰仗,更多的是那些正经官军出身的军官,比如从济南府叛臣刘豫手里逃得一条性命的关胜。
这位宋军统制官此时扛着一把重斧,在周围亲卫的护卫下行进在第二阵中。他身旁围绕着三百余重甲步军。这些甲胄装具,是东平府从殿前司花了好大力气方才调集过来的,原本是打算用来对付梁山水寇张荣所部。他们人人皆披精良步人甲,军饷也几乎没有短过,就是为了在某处关键战阵之中,指望着能够陷阵而战!一举将那可恶贼寇击灭。
——如今看起来,他们也的确有那个本事!
这些兵马行进在阵中,没来由地要比周围袍泽高出半头,人人手持大斧,有些强壮军汉甚至还在步人甲下穿了一件软锁甲做衬,这样即便是有些劲弩长枪能够透甲而入,也能被锁甲挡住,伤不得自己分毫。这些人马,算是刘洪道最后的倚仗,如今也毫不犹豫地拿了出来阵势滚滚向前,如一排移动的铁塔,势不可挡。
关胜将他们安排在最能战、敢战的中军三千五百人当中,就是要这支步军做这一战的中流砥柱!指望他们能够陷阵而战!
可穿戴成这样,行进在这雨后的泥泞中,不要说作战,光是行军对于体力的消耗就是巨大的——尤其是雨后土地湿滑软绵,大量甲士陷入泥地里,拖得整个宋军阵势也跟着慢了下来。
终于,那重甲步军指挥眼见着两方军阵距离也差不多,实在忍不住开口叫苦道:“关统制!这泥地太软了,兄弟们站不住脚,直往里陷!咱们如何是好?若不然,便在这里与金兵交战!我这一指挥若是有人后退半步,这大好头颅统制尽管拿去!”
“我要你头颅何用?”关胜瞥了那指挥一眼,也不多言,“等杀了金兵,拿他们尸体垫脚,不就站得住了么!”
不过他说归这么说,也并非一个只知道往前冲阵厮杀的莽汉,向着缓缓前压的前军看了眼,也明白这个指挥的说法是正确的。如今宋、金两军都无法避免在交锋之前需要与这泥泞和低洼之处的积水作战,管他什么步军、骑军都如同被束缚了手脚一样,不复之前冲击之势。
想到这,这京东宋军实际的统军人物高举起自己手中战斧,喝了一声:“全军止步!”
整个宋军阵列,在他命令之下先是响起一阵低沉嘈杂的议论之声。而后,前军大约五千兵马,伴随着这一声军令,缓缓停在了连绵不断的坡面之上。
这些宋军以遴选出来的厢军精壮为主,战阵厮杀不敢说多么坚决果敢,可至少在金兵缓缓迫近的压力之下勉力维持阵列不乱,还能依令而战,便已经是宋军之中难得的了!这又不是用举国之力养出来的百年西军,他一个普通的厮杀汉还能指望什么呢?
刘洪道原本处在后军阵中,见前军、中军的两阵主力忽然停下,不知何故,也慌忙叫停自己军阵,并且拉着赵明诚一起策马赶来询问:“关将军,何故停下?”
关胜这时候先是看了看那金兵军阵,眼见他们暂时没有做出调整的意思,方才转过头来答道:“刘大人,咱们这些兵马大多是步军,若是以步制骑,便需要借助地势之利……现在两军交战在丘陵之处,一场雨后,雨水汇集在洼地,土地必然松软,莫说是他们骑军奔驰,便是咱们这些披甲步军,也举步艰难!这些契丹人,看起来并不如何知晓我们京东路的天气地理,倒是便宜了咱们……我意依托这丘陵起伏,发矢击贼,亦稍稍缓解金兵骑军冲击之利!”
对于这位老知州,关胜倒是很耐心地解释说道。
刘洪道还在捋着胡子犹豫,可一旁的赵明诚却已经开口连连夸赞:“关将军真乃国之良将,谋略堪比孙膑、吴起!天时地利皆为将军所算,我观今日之战,当面金贼,须臾可破矣!”
谁知,关胜对这位赵知州明显的马屁却没有显露出半点兴趣,反而是皱着眉摇头:“我这点微末的本事,也就能算一算这些当地小孩子都知道的道理,如何能比肩孙、吴?
赵知州,战阵之事,没有什么神机妙算,终究是需要咱们的儿郎以血肉之躯去迎金兵的刀剑……那些泥泞只能稍稍迟缓他们的冲击,两军决胜,最终拼的还是胆气和决心!”
正说着间,他们只听到金军大阵之中开始擂动起沉重的鼓点声,像是巨兽的脚步,每一步都仿佛重重捶打在当面宋军心头。这一下,便引得前军队列之中一片哗然,就算是那些官军之中分遣出去的指挥、老卒拼命弹压,也止不住他们的议论之声。
刘洪道默默地看了一眼身边二人,叹了口气道:“血肉、胆气与决心……咱们大宋富甲天下,缺的恰恰便是这些啊!”
“是……”关胜看了一眼这两位披甲戴胄的文臣,他不善辞令,也想不出什么至理名言与这些文人往还,只得粗声粗气地说着最直白的道理,“可金兵杀过来,再富庶的地方也将一贫如洗,没了金银、没了父母妻儿,我们这些男人活着还有什么念想?只要多打几阵、见几次血——这些被忘掉的东西便回来了!”
“是啊……”刘洪道感慨一声,示意了一下前方金兵军阵,视野之中,只见金兵三个巨大的品字形方阵已经步入丘陵最底部,那里果然如关胜所说,雨后土地翻浆,巨大的方阵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慢了下来。披着重甲的契丹与渤海战兵挣扎着挪动前行,他们眼见着已经停下的宋军军阵,不时还爆发出阵阵挑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