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世忠是腾出自己军帐给宗泽暂且歇息的,顾渊掀开门帘入内的时候,这位已年近七旬的老帅正披着裘袍,不住咳嗽。
他的身旁立着一位容貌与他有几分相似的中年文士,想来该是他的儿子。
见有人入得帐来,这位老帅方才略微抬起头,打量来人,试探问道:“顾节度?”
“正是!”顾渊笑了笑,也没有与他客气。
这位老帅显然已经病骨支离,头发花白成一片,怎么看都是一位垂暮老人。可唯独眼中目光依然炯炯有神,也不知道是靠着什么样的信念在支撑他。
见此,宗泽也没有着急寒暄,而是偏过头,对自己儿子说:“你先出去,在帐外候着……”
这一下,倒是让顾渊颇感意外:“宗帅可是有什么不便告人的……”
宗泽笑了笑,轻轻摆了摆手,示意顾渊不必介怀:“顾节度也不必惊讶……老夫此番听闻汴京得胜,所以日夜兼程而来。一个,自然是想来见一见抵定淮水、克复汴京的英雄;另一个,则是有些疑惑未解,想在顾节度这里寻个答案……”
“哦?若说解惑,宗帅心中有何疑惑?渊资历浅薄,只怕未必能为宗帅相解……”顾渊听他这么一说,便知这位老帅来此,绝不是表面上想要结识往还一番那么简单。他说着向帐外看了看,比了个手势,让护卫兵卒站远一些。而后方才寻了张凳子坐下,在宗泽面前低声道,“若说功业,渊此番所得功业,均赖官家所赐,若无官家信任,渊又何德何能,能统帅这三千儿郎,在诸路转战建功?”
这是无懈可击的官面文章,也是再明显不过的敷衍。宗泽听了明显很是不耐,皱着眉头,道:“顾节度,老夫是个行将入土的人,又不是御史台那些刀笔吏……何必与我虚与委蛇?”
对此,顾渊只能讪讪地答道:“宗帅的身子还硬朗的很……”
而这一次,宗泽根本没有理会这些,只是直直地盯着面前这位年轻的节度,几乎是逼问式地道:“顾节度——你觉得,咱们这位赵官家究竟是什么人?”
“官家是什么人?”
顾渊听得这老帅话里有话,却摸不清他忽然来此,是否还带着什么别的使命,着实不敢再跟着往下说,只能硬着头皮装傻:“官家便是官家!或者……难道是天上什么星宿下凡,要来挽我大宋气运……”
只是,他这装傻充愣之语还没说完便被宗泽打断了。
“顾节度,你是个聪明人,心思、手腕、胆略都不差!何必去装、也装不出那般莽夫模样……你且听好!”宗泽说着,抖掉披在身上的裘袍,站了起来,昂首睥睨,“我在元帅府里看得真切,这位官家只怕与他那父兄是一路货色!他们早已被金人吓破了胆!所以便是有此番淮水大胜,便是已经夺还旧都,他也只是想着守住江淮半壁残破江山,哪里还想着抗金!”
听到这里,顾渊倒是觉得心头微微一惊。
他没有料到史书上那位死前长叹出师未捷身先死的宗帅竟然是这等刚直的性子,面对自己这么一个初次见面、明面上的从龙之臣,竟然就敢将话说到如此程度——真不知他是已经看透了自己那些心思,还是在此下套引自己上钩。
想了片刻,顾渊终还是不放心,只压低了声音道了一句:“宗帅……慎言!”
“慎言什么?这周围军卒全是你顾节度的人!老夫行将就木,也无甚可避讳!难道老夫还怕你顾节度将我这话呈给那位官家么?你大可以试试,看看官家会不会为了节度告发我这老朽的大不敬之言,再给你赏赐条腰带什么的……”
“宗帅言重了,渊并非那种人。只是如今新朝初立,正是万象更新的时候,很多事情,还需官家慢慢理顺。宗帅若是对官家的政略、军略有什么想法,上书便是了……在这里与我说,我又没法递话给官家。”顾渊说着苦笑了一下,再次试探,“要不……宗帅若是有什么见解,一会儿等顺德帝姬来了,与她分说一下?”
“我与她分说做甚,她又不是官家……怕是也左右不了官家的决断吧。”听到这个名字,宗泽倒是摇了摇头,话语间难得没有带上什么尖酸刻薄的语气。
这位帝姬幼时便喜爱舞枪弄棒的事情他是有所耳闻的。只是怎么也没想到,国难之时,那位太上养得那么多皇子没有站出来,挺身而出的反而是这样一位天家帝姬。
想到这,这位老帅又禁不住气急:“好!顾节度你不愿意表态,那老夫来替你说!咱们大宋一连摊上三个毫无担当的官家,可算是国之大不幸!如今这位,虚伪更甚!还不如之前那两个,至少明白告诉咱们自己是废物蠢货!他们至少干不出一面四处传檄血战到底,一面悄然弃掉两河千万士民的事情!如今看起来,上面这位新君,怕是只想依淮水自守,连祖宗基业也不敢去要了!”
他说到急处,连着咳了一气,顾渊刚起身想要去给这位老帅打杯水来,却被他一把按在凳子上。
这老人瘦骨嶙峋的,可手上力道却大得出奇。顾渊这也算是能上阵冲杀的身板,居然被他一把按住,试了几下都没有站得起来。
“顾节度!”宗泽凑到他面前,逼视他,声音低沉,“前日,你敢当着汴京百姓的面大骂赵家负了这天下,怎地今日老夫已经说了那么多天家不是,你却不敢发一言?这是如何道理?”
他说着愈发不耐,围着坐在凳上有些手足无措的顾渊转了两圈,将手中一份折子掏了出来,甩给顾渊:“难道你信得过汴京满城百姓的悠悠之口,却唯独信不过老夫么?”
顾渊疑惑地展开那张折子,上面果然是那些投了伪楚的文臣,在请罪的折子中又参了自己一本。看样子是打算给自己扣个谋逆的帽子,去换他们一条活路!
他挥了挥那折子,疑惑地看向宗泽,而后者只是冷哼一声,将折子一把夺回,顺手便扔到火盆之中。
那老帅一直看着那张折子在火盆里翻卷起来化作灰烬,方才缓缓言道:“顾节度,你想收拾旧山河、你想看试手补天裂,那便夹好那条狐狸尾巴,不要图一时口舌之快!”
“宗帅教训的是……”顾渊听了微微一笑道,“在这帐中说了这么多,难道不是逞口舌之快?”
“你和老夫能一样?老夫正经的进士出身,宦海浮沉几十年!如今行将就木,自然是不怕他们!可你不一样,你出身不正,甚至连将门武臣那便都靠不上!又带着一支人人眼红的强军,天然就站在朝中那些文臣的对立面上!”
这一番话,轻易便戳到了顾渊痛处,他又怎么可能不清楚自己如今处境?表面上烈火烹油的人物,背地里却还不知有多少明枪暗箭指着他,让他每一翻行事都不得不如履薄冰般谨慎才行!可偏偏金人巨大的军事威胁就压在北方,他根本没时间思虑那么多!
宗泽眼见他沉默下来,不再与自己斗嘴,也是冷哼一声,缓缓说道:“顾节度战场纵横,屡破金兵,是我朝靖康以来战果最大的领军之臣。不像我,拉起名义上十万人的队伍,却连一个像样的战果都没有,对节度你的功业,老夫心里是羡艳得紧的。”
说到这里,他苦笑,总算是收敛起那一副愤世嫉俗的样子,深深叹了口气:“只是论起政争,老夫还想提醒节度一句,咱们朝廷对文臣士大夫宽厚,可对能节帅一方的武臣却向来严苛得紧。不然如何百年来,连个小小西夏都平不了……
如今金军入寇,大宋自食恶果——便是千里收骏骨,世上已无狄武襄!”
注:狄武襄指狄青(1008年-1057年),字汉臣。
宋仁宗时,凭借战功,累迁延州指挥使。1053年,领兵夜袭昆仑关,平定侬智高之乱。此后一路升迁至枢密使。后受到文官集团排挤,1056年,被免去枢密使之职。1057年三月,狄青抑郁而终,年仅四十九岁。谥号武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