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在偏厅之中,官家已经离开很久。只是李纲还带着建炎朝的几位朝臣,一直没有散去。
他们围拢在一张舆图前,指指点点,进行着注定没有半点结果的争论。
侍者点起偏厅里的灯,这一点微末的光,与此时扬州夜色下万千灯火一道缀在暮色之中,如同神佛洒在大地之上的一把星沙……
此时此刻,远在汴京城下的顾渊不知道、更不会关心行在官家相公们究竟会因为这一场意料之外的“大捷”争吵成什么样子。
他将那些细碎繁杂的军务甩给属下军将,自己骑在那匹黑色老马的背上,端着一壶温酒,沿着汴京这历经过兵火的城墙,信马由缰。
他来此地时,汴京已近陷落,自己一介参议,领着溃兵们在风雪中挣扎性命,哪里还看得到昔日十里繁华的汴河灯火?
如今胜捷军兵不血刃克复汴京,但这天下最富丽堂皇的城池却早已是面目全非。文明的灯塔暗淡下去,汴京城的灯火也许很久都不会再亮起。
“来此一世,挽此天倾……还真是够中二热血的呵。” 顾渊仰头喝了一口,不禁自嘲。
当日绝境,他死中求活喊出这句口号时也没想到,自己似乎真的拨动了时空的涟漪,在某种程度改变了历史进程……
汴京城在白日一番扰攘后,也逐渐恢复到那种压抑、沉默的气氛中。
这座灯火永不熄灭的不夜之城,此时安静得如一只将死的巨兽。它横卧在汴河平原上,城墙外大片大片的民宅已经化作灰烬,仿佛一具正在变冷的尸体。
城头不时还能传来守军打邦的声音,听上去悠远凄凉,像是在招揽散去的冤魂。
那匹黑马在这令人压抑的黑夜里转过城墙的一角,恍若无边无际的黑暗荒原上突然冒出了一抹跃动的星火。
那一簇火在尚有些寒冷的早春夜晚噼里啪啦地燃着,映出旁边一袭落寞人影。
“谁?”
那人非常的警醒,顾渊明明还隐在黑暗中,却被轻易听见了动静。
她低低地喝了一声,声音压得很低,也努力装得粗声粗气。可再怎么样,也难掩是个女子的事实。尤其是这位女子与她并肩征战这么多时日,就算再怎么掩藏,他又怎能认不出来。
刀剑出鞘的声音传来,再望过去,篝火旁的人影已经不见。
“我,顾渊。”
他笑着,策马向前,跑到篝火旁,让火光照亮自己的面孔。
周围传来一阵稀稀疏疏的响动,从黑暗的长草中钻出一个瘦弱的身影。她没有披甲,穿着一身的素衣,手上同样拎着一壶酒,自然是那位巡完城后便不见人影的殿前司都指挥使赵璎珞了。
顾渊眼见着是她,对这位帝姬出现在此的理由也大概猜出了七八分来:“大晚上的跑到这种地方?不怕遇见鬼么……”
赵璎珞见来得是他,也难得地松弛下来,索性坐下来,手里捧着那壶酒,盯着那篝火出神:“这里的鬼……要么是被杀死的金人;要么便是殉国的忠魂,说来也没什么可怕的……若是金兵作鬼,我便再杀他们一次;若是来得是宋人,我便敬他们一杯往生酒,愿二十年后,这里已是山河无恙,金瓯无缺……”
她说着顿了一下,抬起头,对上他的目光:“顾渊,你说,这世上真有鬼神吗?那些死在这里的人,他们的魂魄是否还未散去,在某个我们触不到的世界,做着无休无止的交兵……不得安宁。”
“我不信佛的……”顾渊闻言,收起自己漫不经心地笑意,翻身下马,坐到她身旁,安慰道,“可我信这天道还好,信这世间还有公理正义。”
“公理正义?”赵璎珞看了他一眼,终于笑了笑,“你不是说过,公理正义只在剑锋之下么。”
她这一笑,却让顾渊微微愣了一下:“是……我说过,可你我……不都是手中握着刀剑的人么?”
赵璎珞想了想,又笑了起来:“也对。”
她说着举起手中酒壶,与顾渊碰了一下,而后又碰了一下篝火旁已经斟满酒的杯子,轻道一声:“周老教头,十九姐回来了……”
说罢她将自己手中那壶烈酒一饮而尽,而后抬手将杯中酒朝着远处新宋门的方向洒在地上。
顾渊看着她这番举动,知是在祭奠故人,也没多问。
他记得似乎有汴京禁军出身的胜捷军老卒提到过,顺德帝姬在汴京时随一位禁军老教头学艺。汴京城破那一晚,那位老教头战死在新宋门下。所以,他也大概猜到,这位帝姬晚上避开众人,孤身至此,所为何故。
在这世界上,他无根无萍,与谁都谈不上有什么牵绊,自然不会有什么汴京故人需要祭奠。
只是想起在士卒口口相传之中,那位禁军教头死事之烈,让他也忍不住从赵璎珞手中接过空杯,再次斟满,之后沉默地将酒洒入火中。
火光腾起,有若莲华。
二人就在这摇曳的火光中枯坐了一小会儿,也不曾说话。
后来,似乎是觉得这早春夜风依然寒冷,赵璎珞往顾渊身上靠了靠,忽然问道:“顾渊,你不想知道那杯酒祭的是谁么?”
“想,可若是你愿,总会跟我说的。若是不愿,我便是拿刀逼你也要不来答案……”顾渊顿了顿,“再说我又打不过你。”
赵璎珞一下子被他逗笑了:“那你倒确实该祭他一杯……是他将我教得这么好的。”
“猜到了……”顾渊应了一句,接着用自己厚实的披风将这位帝姬单薄的身子裹住,手也顺带搂在那瘦弱的肩上,而她也没有拒绝。
“他是汴京禁军的枪棒教头,其实早已经到了告老还乡年纪。”赵璎珞的脸色微微有些红润,借着酒气说道,“我七岁时便与他学剑——那时所有人,包括他都觉得,这只是一个女孩在胡闹,却没想到我真的学了下来。三年后,他开始传我枪术。只不过这时,再传我的都已经是战场凝练下来的杀人技……”
“原来如此……”顾渊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其实我也有此一问,大宋天家一贯的重文抑武,一位天家帝姬,不去学琴棋书画,却一定要拿起杀人剑?”
这一次,赵璎珞沉默很久,才轻声开口:“大概是小时候做过一场噩梦吧,那场梦里……国破家亡什么的太过真实可怕,把我给吓到了……”
“哦?一场亡国之梦——所以这是帝姬最初学武的理由?”顾渊看着眼前的顺德帝姬,火光映在她的脸上,照不出半点波澜。
“算是吧……”赵璎珞说,“我只是太上众多女儿中的一个,能摸到刀剑已经是恃宠而骄……原本还想找些兵书来读的,可父兄的书房全是些诗词文章,实在找不到这些东西。
后来,我求到折家将门里一位比我大不了多少的小子头上。他从自家书房给我偷出来半卷《太白阴经》,可惜被父皇发现,狠狠斥责我一顿不说,似乎还连累了折家那小子,害他挨了折老将军一顿狠毒的军棍……”
她说到这,忽然停了下来,看向身旁顾渊,冷不丁地问道:“顾渊你呢——你也是身上藏着什么秘密的人么?他们都说你是个私盐贩子,花钱买来了一个参议……可我不信一个私盐贩子能在万军皆溃时候逆军一战?能带着一支刚刚捏合一处的骑兵,打出八百里奔袭来?咱们大宋是出不了这番人物的。”
这一问,倒是让顾渊脸上的笑意都有点僵住了:“那……帝姬觉得,我的秘密该是什么?”
“不知道……也许你是太白星下凡,要来助我大宋,拯救这天下?或者又是如那卧龙凤雏一般人物,乱世出山,要还这世界一场太平?”
“帝姬说笑了。”
酒气在夜风中弥散开来,顾渊转过头去,正好迎上了赵璎珞的目光,两人此时离得极近,近得甚至能够听见彼此的呼吸声。
“……我就是杭州府里一个普通人,死中求活走到今天这一步,哪里敢藏什么秘密。”
“不……你有秘密,只是你不愿意告诉我罢了。”
赵璎珞摇着头,颇为笃定地说了一句。接着,她便借着酒劲,索性躺倒在顾渊腿上,仰头看着满天星斗。一阵冷风吹来,让她脑袋清醒了片刻,可那之后,只觉“浪淘沙”的酒气翻涌上来,醉眼朦胧。